出了部落的北门,下了一个缓坡,路两边便是部落的麦场,此刻的麦场上孤零零地堆放着几个馒头般的圆形麦秸垛,像一个个伞顶未开的蘑菇,这些由去年麦收后堆制成的麦秸垛大多数早已在冬季里被部落的水牛和驴子吃光殆尽,只剩下了眼前这寥落的几个。而如今野草已然返青,整个冬天吃腻了干麦草的牲畜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吃起了田间青草,而这些麦秸垛便失去了它们的使命,不久之后,它们将作为炊火的来源为族人们奉献出最后的一丝光芒和热量。
而过了麦场,一直往北,眼望处皆是族人们开垦出来的平坦广阔、整齐划一的庄稼地,一代又一代勤劳的族人们历尽了艰辛才在这里开垦出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此刻的田野之上,早春的麦子长势正旺,绿油油的苗棵儿一直延伸到了远方。它们不仅是土地的精灵,也是族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一条突起于地面的大道笔直地穿过了麦田的中央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北方,这是一条族人们经年累月下地农忙踩踏出来的大道,也是通往北方大山的必由之路。此刻遥远的北方群山连绵,更有最中央的南巴峰傲然挺立,似站立的巨人般俯瞰着大地。
阿爸温暖的大手再一次拉着拓布沿着大道往北朝着大山的方向走去,自拓布十二岁起,每次阿爸去打猎,都会刻意带他一起去,到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以阿爸的话说,是个小男人了,该长些本事了。自部落里可开垦的耕地越来越多,家家打下的粮食足以养活了人,而过去传统的捕猎倒成了如今族人们农闲之余的消遣。
时下大道两侧盛开的野花在三月的春风里泛着迷人的馨香,空气中浸满了使人沉醉的味道,无疑,这是一个迷人的季节。阿爸站在路边停顿了一会,观望了一会道旁的麦子,看到苗棵儿长势喜人,然后欣慰地笑了,看来今年必定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了。接着阿爸牵拉着拓布的手沿着大道继续一直往北。走过了庄稼地,坡势开始变得起伏,上了一个斜坡之后,道路又陡然回落,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好大的一片竹林!竹体粗壮而又翠绿,枝叶繁茂而又清鲜。山风吹过,林涛涌动。大道到这里开始变得弯曲,如游蛇般曲折蜿蜒地从竹林中穿过,林中的地面上随处落满了厚厚的竹叶,脚踩在林中的大道上绵软舒服,因此拓布每次都要在竹林里多停留一会,他喜欢踩着绵软的竹叶前行的感觉,看着那一节节的翠绿迎面而来,而脚下是绵软而又弹性十足的畅快,林中的空气中,竹叶的清香无处不在,沁入心脾,似乎周身的毛孔都全部舒展了开来。时而,会有一群竹鸡受到了惊吓而扑棱棱地扇动了翅膀四散逃逸,这总让拓布想起阿母炖的竹鸡肉,总是那么的美味,每一次他都要吃得满嘴流油。时而,又会有一只野兔跳跃着穿林而过,拓布总疑心那兔子会一头撞在了竹子上,期盼着会白捡一只兔子,但每次见到的野兔都是那么的灵活,倏忽间的工夫便跑没了影儿,这让他失望不已。
此刻节气尚早,但林中已随处可见刚破土而出的笋尖,肥沃的土地外加湿润温暖的宜人气候让它们在每年的春季里密密匝匝地冒土而出,并在夏季时分长高变粗,以至于后来的族人们不得不花了大力气在庄稼地和竹林之间垒砌了高高的地垄,以阻止它们往南进一步的侵袭。
过了竹林,山道突转,在这里,才被密密匝匝的竹节迷离了双眼的拓布,便又一次迎来了一片金黄的连翘灌木林。先人们为了抵御北方疯长的荒草带对部落庄稼的侵袭,特意在部落的北边种植了连翘和竹子两条林带,蓬勃而密集的连翘先做为缓冲带直面更北方疯狂蔓延的野草,稍显高大的连翘侵占了上层的阳光,下方的野草便一直生存在阴影之下而逐渐变得孱弱矮小。连翘林密密麻麻地蓬勃交错,竹林麻麻密密地落地生根,一些好不容易从连翘林带突围出来的低矮野草又遇上更加挺拔高大的竹林带后,就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了。族人们就以这样的方式不仅成功抵御了野草的侵入,而且每年到了花开的季节,金黄色的连翘花应时绽放,而蓬勃翠绿的竹子节节拔高,一绿一黄两条林带便交相辉映,煞为壮观好看。
穿过了竹林和连翘林之后,是一片异常辽阔的荒原,荒原上野草丛生,葱绿的色调一直蔓延到了遥远的天际线。此刻的荒原之上空无一人。早春时节若没有捕猎的需求,族人们一般不会往北深入到这片草地。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曲折环绕穿过了荒草地,一直延伸到了更北方遥远的天际线,四野无人,造就了今日的绿草满径。如果不是小径中间隐约可见的车辙印和一旁一直沿了路径流向的溪流,拓布几乎认不出了路延伸的方向。父子俩就这么沿了依稀可辨的小路往荒原深处走去。路上不时有虫子爬过,拓布便蹲下身去逗弄那些蚂蚁或千足虫,他用树枝画地为牢,将虫子置于其间,看它们在原地打转而找不到方向,拓布便咯咯地大笑,而路边的草窝中便惊起了一只长尾野鸡,“昂昂”地叫着飞向了更远的草丛深处。
天是阴沉的,层层的云朵往一起堆积翻滚,将天空染成了一块块或明或暗的斑块。阿爸只感慨出来时尚天气晴好,一转眼的工夫却已变幻成这样,三月的天气怎么也像了夏天。于是下定决心今日务必要走出这片荒原,否则若赶上了下雨,躲也没个地方。父子俩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着话,待他们绕过了一片突立于荒原之上的灌木丛,小径陡转,走在前面的阿爸突然弯下了腰举起了手小心地向拓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拓布心下生疑,但见阿爸接着蹲在了地上往左方望着,拓布也小心地弯了腰慢慢挪到和阿爸并排的距离,透过草丛的间隙往阿爸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大约两百米开外的原野上,一大群的大角鹿陡然出现在父子俩的眼前。它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这一片荒原之上,或低头吃草,或蹬蹄蹭痒,更有两头头顶了巨大鹿角的公大角鹿正因争夺彼此的统治地盘而激烈打斗着。大角鹿平时居于密林和荒原的交界地带,以啃食嫩叶和鲜草为生,公大角鹿长着一副夸张至极、硕大得和头部不成比例的鹿角,它们也正因此而得名。每年的三、四月份,大角鹿都会离开密林,迁徙至荒原深处产崽,然后等到秋草枯黄的季节它们再带领了当年已长成半大的鹿崽儿一并返至密林和荒原交界处生活,秋季的密林中,地面上会落满了榛果和野生栗子,那是它们最喜爱的吃食,将会把它们一头头滋养得膘肥体壮,从而安然地度过寒冷的冬季。
大角鹿生性机敏谨慎,稍有动静便会四散奔逃,而此刻由于灌木林的遮挡,这一群大角鹿并未发现父子俩。
父子俩透过草间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数头母鹿肚皮浑圆,看来不久之后,这处荒原将又会有一批小鹿出生了。为了不惊扰这群大角鹿,父子俩小心翼翼地蹲伏在地上远远地望着它们,而此刻他们的目光正被那两头正激烈打斗的公大角鹿给吸引了。
那是两头身体健硕的成年雄鹿,此刻正挺起了各自那宽大威武的鹿角快速而又有力地向对方冲撞过去。随着“砰”的一声,两对鹿角猛烈地撞击在一起,鹿角扭曲卡别并纠缠在了一起,两只公鹿各自的啼下陡然发力,相互用力地顶怼着对方,蹬踏得蹄下的草棵儿飞溅、尘土儿飞扬。即使相隔这么远,父子俩依然能听到了鹿角纠缠在一起时不断发出的“哒哒”声响以及两只雄鹿口中不自然地发出的“哞、哞”的叫声。两头雄鹿互不相让,一次次分离了开来又一次次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几次撞击之后,也许是体力上的下降,它们变换了技巧使劲拱顶着对方以保存体力,它们的蹄子不断踢蹬着土面,以至于周身一片泥土飞扬,它们的目的便是要把对方彻底击垮,从而夺得对方的地盘。终于在一番激斗之后,一头体色稍浅的青年雄鹿败下阵来,经验和体能稍显不足的它最终没能撼动那头壮年的雄鹿,以至于它在打斗中后腿受了伤,受伤后的它再也没能抵挡得住壮年雄鹿的攻击,便在佯作一次攻击后迈开了蹄子掉头逃掉,而它身后胜利的壮年雄鹿则穷追不舍,它要一直将失败者彻底赶出领域,在大角鹿的世界里,失败的一方将会被彻底逐出这个地盘而不得不另寻他方安身。时下失败的那头雄鹿向拓布和阿爸的方向逃来,它的腿一瘸一拐的。眼看那只雄鹿离父子俩越来越近,但在它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水坑,正跑着的雄鹿突然往前一跃,但它这一次显然高估了自己,受伤的后腿并没有给它足够的力量,后腿没有跃过水坑,跌落进了水坑之中,然而却再也抬不起后腿,反倒一点点地往水坑下陷落。“不好,这是个泥泡子!”阿爸悄声说道。这片荒原有许多这样的浅水坑,由于天长日久的浸泡和淤积,下面的土层早已松软稀烂,因此明面上看来只是一处浅坑,实则下面暗含了极度危险的陷阱,人或野兽一旦陷入便会被稀泥牢牢地吸住了腿而一点一点地往水坑之下陷落,任凭你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出,反倒只会陷入的更深,部落的人称这些危险的浅坑为泥泡子。
关于泥泡子,拓布是听说过它的厉害的。
小时候部落里的大人们常常说起这荒原之中的诡异之事,尤其是散布于荒原之中的一个个泥泡子,说这泥泡子可是吃人而不吐渣的,并历数了数代族人中几个不小心被泥泡子吞吃了的族人的范例,大人们一边语气诡异地说着,又一边张牙舞爪地用手势比划着,唬得一帮听故事的娃儿们瞪大了眼珠子,嘴张得很长时间合不上。大人们在过足了嘴瘾的同时便再三叮嘱部落的孩娃们千万不要去荒原,若被泥泡子吞吃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人的话自然还是需要听的,因此每次和阿爸进山林路过荒原,他会完全依照阿爸的嘱咐只在小路上穿行,小路之外有水坑的地方他都不会踏足。在拓布的脑海中,泥泡子的危险于他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因此对于大人口中讲述的泥泡子他也只当做一个个鬼怪般的故事而并未在意。而当今天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泥泡子里所发生的的事情,才真正地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因此他一时呆在了那里,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此刻陷落于泥泡子中的公大角鹿,但见那只大角鹿绝望地扑踏着前蹄以图自救,但它每一次的挣扎都加速了后身的陷落,一会儿的功夫,半个后身都已经陷落了进去,绝望的公大角鹿发出“哞哞”的吼叫,瞬间发生的一切也吓到了正追击它的那头壮年雄鹿,常年和荒原打交道,大角鹿对于荒原上的各种危险自然了然于胸,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它慌忙停下了追赶的脚步,望着面前的一幕,瞬间醒悟过来的它赶紧掉头跑掉,一边跑一边嘴里“哞哞”地嚎叫着,似在告诫群体这里有了危险,果然其他的大角鹿也发现了这一幕,它们在那只获胜的公大角鹿首领的带领下纷纷撒蹄跑掉,不一会便逃远了开去,消失于拓布和阿爸的视野之中。
看到大角鹿跑远了,父子俩这才站了起来,望着仍在挣扎但只剩了脑袋还留在泥泡子上面的公大角鹿,拓布焦急万分,正欲找出随身携带的绳子,而阿爸制止了他,他用眼神告诉拓布一切已是徒劳。果然,眼见着公大角鹿瞪圆了双眼朝天发出最后一连串的吼叫之后,无形的泥淖瞬间淹没了它的头部和头顶那具硕大的鹿角,当泥泡子表面最后“咕嘟嘟”冒出几个气泡之后便彻底恢复了平静。
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那么的迅速,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望着眼前的场景,拓布不禁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阿爸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态,因此他一只手搭在拓布的肩膀之上轻轻地揉捏了几下,以作安慰。接下来的路上,阿爸刻意找了一些有趣的话题来转移拓布的心思,但拓布仍然是过了许久才逐渐从这种恍惚而又惊恐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父子两个边走边说话,一路上不时有狐子或者狼獾探头探脑地出现,然后在看到有人之后又隐没于草棵儿之间,午后的天空中云层变得更加的阴沉晦暗,似要重重地贴向大地。举目望去,四周只有无边的野草和矮小的灌木林带在风中瑟瑟地发抖。由于担心淋雨而无处躲避,父子俩只好加快了速度,半是走路半是小跑地往前赶去。
他们在傍晚时分才彻底走出了这片荒草地,阿爸庆幸于即将落地的雨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过了荒草地便是密密麻麻的林带了。如果说前面的行程只是在略微起伏的平原之上的穿行,而林带才算是真正的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