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阿爸用麻袋装了狐皮子去皮匠皮老三的铺子里,他要寻皮老三将皮子好好鞣制一番。当阿爸搁下麻袋的时候顺便也将三只肥美的雪鸡丢给了皮老三,算是皮老三本次的报酬,皮老三看到那三只雪鸡便眼睛放了光,连声叫到已经有年景不吃这玩意了,正好可以打个牙祭,当下喜滋滋地提了雪鸡到后院让自家的女人好好拾掇一下。待皮老三出来,阿爸从麻袋里掏出了皮子,皮老三连声嚷嚷道:“真是好皮子,多年不见这样的好皮子了,都说你带了娃又进山了,看来这次一定是登顶了。这么好的狐皮子,真让人眼红哟。”
皮老三这么说着的时候,便有下地的族人路过此处,众人皆知道阿爸进山刚回来,看到有新鲜事物,于是有几个便围拢了过来。众人看到皮子后也连声叫好,就有那好事的族人向阿爸问道,不知这次进山可有什么新鲜事。一个人这么问了,众人正中下怀,这是大家也都想知道的,于是一干人伸着脖子等听着。阿爸便说起了驴头狼,将他和拓布在山林中见到驴头狼的情景十五一十地向众人述说了一遍,众人听罢便炸了锅。一个说:“去年我一大早赶了牛车去林边挖野葛呀,刚走到竹林那里,看到一边的沟渠下有一只驴头样的东西在低头啃吃着什么,我眼花呀,以为是谁家的驴子一大早跑丢了,便自言道‘谁家的驴子呀,摸不着家门了?!’我这话刚一说完,那货抬起了头,对着我龇牙咧嘴,我定睛一看,妈呀,这哪是驴子,分明是山混子嘛!惊得我一个哆嗦,忙不迭‘啊’地叫了一声,结果你猜咋着?”众人正听得有味,连忙道:“咋着?快说快说!”这人咽了一口唾沫,偏不急地道:“你猜!”急得众人连声嚷嚷,这人才又接着说道:“这一嗓子下去,我俩都吓了一跳,我吓得跳上了牛车,那货吓得扭头就朝着大山那边跑了,跑得那叫一个快,部落的狗子是一定追不上的。后来我也不敢去挖野葛了,也掉转了牛车赶紧回了部落。”众人听完便乐了,不成想山混子胆儿还小。
“不,那货应该是个小崽儿,否则我就没有这么命大了!”
于是众人又议论纷纷,此刻另一个又说了:“前两年秋天猎户老棘子惦记上了二道岭的一处蜂窝,那蜂窝一人多高,倘若采了蜜不知要多到哪去,他思谋许久终于独自一人上了山,那蜂窝在二道岭一棵百年的椴树之上,待他穿了蓑衣上得了树取了整个蜂窝慢慢下树的时候,闻听得树下粗重的喘息声,他抱了树干伸头往下看去,但见得一个不驴不狼的物什趴了前腿于树干上,伸着血红的长舌瞪望着他,这明明是山混子嘛,吓得老棘子抱紧了树干大气也不敢喘,就那么和山混子一直僵持到了天色昏暗,山中的秋夜会是奇冷无比的,而此刻天近黄昏,周遭是群蜂飞舞,树下是异兽觊觎,眼见得再也耗等不起,老棘子思忖莫不是这兽物惦记了他怀中的蜂蜜?!于是他撕扯下蜂窝的一角丢了下去,那山混子见得树上掉下了物什,也不管是啥,伸嘴于半空中衔住,然后扭头便跑进了密林深处,老棘子这才脱了险的。”这人讲的这段,众人倒是听老棘子说起过,但在此刻的场景下又一次听起,倒像自己又置身于当时一般,因此依然不失惊心动魄。当下一干族人们又来了劲儿,索性也不下地了,撂下锄头蹲了路边孜孜有味地谈论开来,又将以往的各种传闻细细地闲扯一遍,气氛那是分外高涨。
当众人在皮老三的铺子前闲聊正酣的时候,拓布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有一些时候,拓布会像今天这样安静地呆着,什么也不想,又或许什么都可以去想……总之,他会在玩疯了玩累了之余,喜欢一个人这么呆着的感觉。一群鸟儿飞过,淡出了他的视线。风吹过来,吹落了花瓣。院子里的三棵大树在晃动,树叶“沙沙”地响,它们是阿爸在拓布出生的时候种下的,一棵杨树,两棵榆树。十四年后的今天,它们的枝丫已布满了院子的天空。屋檐下面垒出的石阶,阴凉而又潮湿,壁上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腥湿的空气中陈旧且久远的味道。院子很大,只有他一个人。三棵大树轻微地晃动着,偶尔有树叶落地......一切都很安静。这感觉很美,拓布想到,于是他仰起头,双臂环抱着膝盖,望着房檐上的天空。南巴部落的天空,永远是那么的澄净和安详。一切都很安静,一个没有故事的上午。拓布喜欢这样的感觉,于是他坐在那里。
十四岁的他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幻想,关于部落,关于大山,关于大河,关于巨蛇,关于山混子,关于所有未知的一切……
部落位处异域蛮荒之地,从懂事起,拓布便听部落的老人们讲他们过去的故事。他们讲年轻时的他们如何地进山打猎、下河捕鱼,他们讲当年的他们又是如何地和猛兽做斗争,他们滔滔不绝而又意气飞扬地讲着他们过去的这些辉煌,慨叹着自己当年的豪迈和气概。那些传奇般的故事深深地吸引并教化了拓布,他也渴望自己以后能够像他们的当年一样。如果说族人们给予了拓布潜意识中的影响,而阿爸则教会了他实际的技能。阿爸早早地送他去大先生那里读书和习字,富有远见的先人们当年迁居至此,放眼四野皆是一片荒芜,族人中的一位有威望的智者意识到本族长居于此偏隅之地,倘若是连文化一脉也断了,那么部落的人们便真的成了孤居异地的化外之人,因此他富有先见地定下了族规,每个新生的孩童不论男女在年满七岁之后便要送到本族之中最有学识的族人那里去识文断字,而大先生便是那位最有学识的先生后人,许多关于部落的传说和先人的伟大事迹,拓布都是从大先生那里听下的。
阿爸早早地教会了他游泳和潜水,做为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会这些是绝然不行的。阿爸又教会了他怎么去撒网捕鱼。进山的日子里,阿爸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铁丝去做一个技巧性的套子从而更容易地套到猎物。又是阿爸教他识别各种植物,有毒的避而远之,是药的又可以医治何病。阿爸把他所知晓和拥有的全部毫无保留地教给他的娃儿。拓布也的确认真地学习领悟并很快掌握了许多技巧。
拓布从这些天长日久的灌输中,明白了做为一个男人便是要种田下河打猎,便是要顾上一家老小的吃喝,但拓布在明白这些道理的同时,更渴望自己以后也能像阿爸和族人们一样醉身于山野与大河,以超卓的捕猎技巧去猎取先辈们难以企及的猎物,以此来证明自己会是个合格的男子汉。他在产生了这些想法的同时,在他的脑海中又有了一种奇异的念头,但拓布却又无法去描述这样的一种感觉,那是一个微小的萌芽在他心里逐渐长大着,大山之外会是什么,大河又流向了哪里……这是他幻想中的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超脱于这山、这水、这人之外的未知的世界。他渴望去寻找这样的一个世界,而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加,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他从族史中了解到,几百年来,部落从当初的廖廖数十人发展到现在的四百口人,族人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每日所能面对的便是大山和大河,而更远的地方会是什么,他们没有想过,而他们的祖辈们又是从何地迁移至此,他们也不知道,他去询问大先生,大先生翻遍了书写着族史的羊皮卷,上面记载了部落建立以来的各种大事,但并没有记载关于部落的来源。从第一代迁移至此的人往后,在一代代的口头相传中也没有任何关于部落来源的消息。阿鲁尔河浩浩荡荡,在南巴部落往东几十里地的地方河道突转,一路往北,奔流不知所踪。曾经有族人们造了大船,试图顺河而下,去开拓更远的地方,他们带足了自认为足够多的用度后便开始了征途。但他们一连在河上飘荡了一个多月也不曾见到一丁点的人烟,除了沿河两岸无边无际的野草滩和时而出现在寂寥天地间的一棵树或一片树林之外。河流深遂而缓慢,他们也便随波逐流,移步换境间,无边无际的蛮荒和孤独迎面而来,以致于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此一刻似乎在上一刻经历过。最后他们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再飘流下去的勇气。在吃光了船上的粮食后,他们于河的左岸弃船而下,沿着河岸逆流而上,他们要回家。这同样又是一次炼狱,没有了船的庇护,他们只能徒步沿了河岸往上游走去。一路上他们与狂风斗,与雷雨斗,与野兽斗。渴了喝河水,饿了吃烤鱼干。风餐露宿,雨淋日炙,历时三个月,当部落遥遥在望,他们一个个激动地哭得像个天真的娃儿。就这样,这一次刻骨铭心的旅程以失败告终,他们把这一次的经历述写成章,载入了族史中,希望后人们引以为戒,不要再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渴望,不要再去找寻任何可能的突破,事实上已经没有任何突破的可能。何况,伟大的阿鲁尔山和阿鲁尔河地域广阔,物产丰富,何苦再去寻找外面的世界,如果只是为了开拓眼界,以一位族长的话来说:纯粹是吃饱了闲的。
阿母提了一篮猪草回来,洗了手看到台阶上发呆的拓布,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头,把猪草给他后便下灶间做饭去了。她的瀑布般的长发一甩一甩,不久灶间便传来了母亲快乐的哼唱。阿母是一个勤劳和贤淑的女人,她像部落里其他女人一样勤俭持家,她每天都在忙着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会大声大气地讲话,从来都是轻柔委婉,未曾说话便一副笑眯眯的眉眼,越发让人疼惜爱怜。部落的男人们都夸阿爸娶了个好婆娘,而每当这时阿爸便只会憨憨地呵呵笑着。部落里的女人们都是这般的勤劳能干,她们在农忙的时节和男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又从不惜力气。而在农闲的时节,她们围聚在神庙前的空地上一起纺麻织布,编织竹篾、缝制皮坎,并互相传授各自的经验和心得体会,一年中的大部分时节里,她们似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而阿母在操持家务的额外之余还兼更爱干净,在阿母的打理下,家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整洁,桌凳要一尘不染且要摆放得整齐规矩。院中刚清扫过的地面倘有鸡子们不争气地拉了鸡屎,阿母便会一边用棍子戳捣地面,一边佯装生气地提高了声音训斥它们,时间久了,竟连鸡子们这么随意的畜物也不敢在自家院子里拉屎,每次都要颠颠地跑向家门外挤出一泡屎尿来才又回家,那情景让阿爸和拓布忍俊不禁。猪圈里的猪粪阿母要求阿爸要一天一清理,有不得一点的异味。在阿母的影响和要求下,拓布和阿爸的衣服从来也都是干干净净,这也让他们比起部落里的族人们多了一丝文气和俊秀。
日子如流水一般,南巴部落的时光短暂而又漫长。看得见每日里伐竹的男人们身后拖着整棵的竹子兴致而归,一边哼哼唷唷地卖力加油一边对着溪流边洗衣的女人们说着浑话,最后女人追着男人满部落地跑,惹得谁家的狗子“汪汪”地乱叫;看得见女人们围坐在神庙前的空地上一边说笑一边麻利地编织着竹篾或者竹篓,而风儿吹过,庙檐下悬挂的铜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看得见晨时的大河上撒网的哑巴阿叔奋力收网时的喜悦,咧着掉了半颗门牙的大嘴露出“黑洞洞“的笑来;看得见铁匠铺子前终年火红的炉火和叮叮咣咣地捶打后浸水的那一刻“滋儿”腾起的一股白烟,而伸着脑袋围站于跟前的一群娃儿们便吸溜着流下半拉的鼻涕傻呵呵地乐了起来。
部落山野之间新鲜而又多彩多姿的生活让拓布感到着迷,他像个不知疲倦的猎人,白日里游走在部落之间,穿梭于山野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和听着他所遇到的一切,并在心里观察和记录下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河道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出现了一堆新泥,也许里面会是一个大鳝鱼了;早晨的田边有一堆零落的兔毛和一张血迹斑斑的野兔皮,看来昨晚一只倒霉的野兔被夜鸮给逮着吃掉了;桑葚才挂上枝头,看来得过段时间才能美美地吃了......
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故事,但每一天却又如同于以往。也许,某种程度上,今日只是昨日的惯性延续。当富足和安逸成为一种长久的态势,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内心开始渐渐滋生出一些枯燥和落寞之感。当无边无际的蛮荒成为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任何可以打破这种感觉的改变都会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经历。和部落里所有的人一样,当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地周而复始,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多彩也变成了无味的寡淡,拓布内心的浮躁便如同野草般肆意生长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几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部落的安静,拓布或许还会像过去一样在喧闹之后的安静中又继续着莫名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