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是一只巨型的鳖!
如果不是那富有特征的豆粒般大的小眼睛和长长的脖子,以及嘴巴前端尖尖的鼻孔,仅凭露出水的片刻时间,实让人难以认出此物。好在拓布见识过太多的山野水货,见过的鳖自然也不在少数,因此当下那长长的脖颈一露出水便确认出了水中这个怪物。正常的鳖脖颈都很细长,但此刻眼前的这只巨鳖仅仅脖颈已有成年人的小臂般粗细,可以预见,隐藏于水中的身子倘若裸露出来真不知会有多么的庞大了!
此刻这只巨鳖正尽量往上伸长了脖子似在尽量减轻因拓布的拖拽而产生的疼痛。而同时又半张了嘴巴,鱼钩深深地穿透了它的上颏,牢牢地钩住了它。出血的嘴巴逐渐有了血沫产生。在拓部的预想中,好不容易逮着巨鳖主动浮上水面的机会,一定得好好把握了这个机会。于是他撑紧了鱼竿,奋力把鱼竿往岸边的方向拖拽。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也过于乐观地预计了当前的情况。巨鳖不仅没有按他预想的那样乖乖地被他拖到岸边,反而在头颈短暂地露出水面之后又再一次隐没于水中且一直浮沉到了河底,即使他使劲地撑住了鱼竿也无济于事,疼痛并没有让巨鳖完全地妥协。
人和巨鳖再一次僵持在了这里,拓布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巨鳖之所以乖乖地上浮到河面,或许并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疼痛或者精疲力尽,而是因为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它要靠鼻孔呼吸,而它已经在水下待了太久的时间,需要到水面上透一会气!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拓布的内心便豁然开朗了。
此刻的巨鳖换好了气又潜入了水底,拓布预计了一下,倘若等它再憋不住上来,差不多需要两刻钟的时间,但拓布的胳膊此刻早已经酸疼不堪,他怕等不到巨鳖再次上浮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这么和它斗下去终不是办法,用了劲又钓不上它来,不用劲它却会后退,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心下想定,拓布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卯足了劲往上提竿,费力且无效果。他完全可以让鱼竿和鱼线成为一条直线,而自己只要顺势拉拽即可。其实早之前他也想过这个办法,但不敢这么去做是因为担心改变了鱼钩的方向而害怕水下的巨鳖脱钩后逃掉,坦白说他这样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的。但刚才巨鳖出水的那一刻他已经看到了,鱼钩已经牢牢地穿透了它的上颏。这种角度之下,就是拓布任意变换一种提竿的方向,也是不会脱钩的,这免去了他不必要的某种担心。
拓布沿着树干往岸边的方向退了几步,慢慢地将提竿变成了拉竿。果然,水下的巨鳖依然被他牢牢地束缚着。而因了力道的改变,酸麻的胳膊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可以腾出一只胳膊来边抖边甩以此来恢复体力,而另一只胳膊的拉力已经完全可以盖过之前的双手提竿,这于他来说还是值得庆幸的。由于长时间的拉锯战,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处于绷紧的状态,而且此刻早已经是口干舌燥,这时才想到自己腰间的一个葫芦,葫芦里装的便是山中那棵神树的叶子,也是一种部落里人人喜爱的东西,拓布特意为自己钓鱼准备的消遣之物。钓鱼本是个极具耐心和需要安守寂寞的事情,没有一点额外的刺激,实属难熬。何况此物可以提神,也有助于恢复体力,正是自己此刻所需要的。
当下拓布一只手拉拽着鱼竿,另一只手从腰间摸了葫芦出来,一点点地拔开了盖子,一股奇异的浓香瞬间使他陶醉,他小心地倒了两片碎片出来放到嘴里嚼上,真是入口生津,醇香无比,身体的疲倦似乎也一扫而光了,最后他又塞上盖子将葫芦别于腰带上。
此刻水下的巨鳖突然挣扎了起来,拓布手中的竿立马吃紧。巨鳖突然的这一个不及防的抖摔,让拓布没有支撑得住,身子一个往前趔趄,而不巧的是他的腰带恰好钩在了一处突出的树杈上,腰带倒是一下子拉住了差点被带下河中的拓布,但别于腰间的葫芦却从撑大的腰带处掉落,先落在树干上略微弹跳了一下,又接着跌入树干下方的河中,然后便随着河水渐渐远去了。
好在有了腰带的牵扯,拓布才不至于跌落河中,惊魂之余的拓布此刻无奈地看着飘浮于河面之上的葫芦随着河水渐渐远去,内心不知该是庆幸还是懊恼,暗道一声:“晦气……”那葫芦是他的心爱之物,天然的外观端正,拓布曾将它细细打磨,且又让铁匠铁老黑专门在上面涂抹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然后又让木匠木老二上了一层清漆,最后拓布又细细打磨才造下的,可以说这是集合了部落里两大匠人的手艺才造下的专门用来盛放心爱之物的宝葫芦,而此刻那葫芦里面还有半葫芦的金黄叶片。
铁老黑闲暇无事在黑龙沟发现了一大片灰黑色的石头,他试着敲碎了一些回去用炉火烧炼,经多次试验之后,又预先加入几种特制的溶液提炼,然后再次烧炼,待融化之后捞去表层的浮渣,将纯粹的融液倒入模具之中,待冷却之后便成了一种外观闪亮且柔韧的东西,比铁要软,又比铁好看。沟里那种石头遍地都是,不加以利用倒着实可惜,铁老黑又将此物的用途扩展了一番,于是到了后来,部落里便出现了用此物做成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装饰的发箍、脖子里的挂链、盛酒的杯子等等不一而足,及至发展到最后,铁匠刻意地将整个的葫芦投入到了融化的液体中又迅疾地捞出冷却,于是葫芦的表面便牢牢地粘附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金属状涂层,待把玩打磨之后,便幽幽地透着一股闪亮的光芒,极为好看,且葫芦也不容易腐枯坏掉。但此涂层久了又会变为灰黑色,美观不在,完美解决这个问题的却是木匠木老二,他用清漆将此物涂抹一层之后,便再无色变,那种耀眼的光芒此后再无消褪。消息传来,爱好用葫芦做了盛具的族人们便纷纷登门而至,铁老黑和木老二,部落的铁匠和木匠在那些时日竟然达成了完美的合作。
葫芦的底部,有拓布亲自刻下的自己的名字,更何况,里面装了半葫芦的叶片,无比珍贵,若在平时,他必然脱了衣服跳入河中捞了它去,而此刻却只能看着它越漂越远,直至成为远去的一个闪光耀眼的白点。
当拓布爬起来站稳了身子并握紧了手中的鱼竿之后,由于担心水中的巨鳖再次猛然地甩动,拓布再也不敢懈怠和放松,似乎是因换过了气的缘故,拓布顿感水中的巨鳖似乎力气较之前更大了,好在比起最早时自然还是弱了一些。但无论如何,顺着鱼竿方向的拖拽还是让他省了不少气力。
一切和预想的不无二致,两刻钟之后,巨鳖果然又一次冒出了头,依然是同样的情景,只是这一次它更显焦躁和虚弱,拓布尝试加大力气拖拽它往岸边,但依然是徒劳,它依然往后挣扎,并在快速换气后再次迅速钻入河底,拓布也只好在它浮出和潜入之间来回前进和后退着。但他始终都把握好了一点,不论怎么,他自始至终都对巨鳖施加了一个拖拽的力量,而这个力度介于麻绳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而又可以尽可能多地消耗巨鳖的体能。
太阳已经过午,河面上除了几只野鸭和鹳鸟便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部落打鱼的人今天竟一个也没有,远远的河边,孤寂地停着几叶小船,随着波浪而上下颠簸起伏着。拓布开始感觉燥热起来,虽说当下的方式不会消耗太大的体力,但也经不住长时间的坚持。他的胳膊开始变得僵硬而呆滞,如果不是那两片叶子,只怕神情也会被耗费得焦虑不堪了。这种持久的拉锯战不仅折磨了他自己,对对手也是一个考验,双方都在尽可能保存自身体力的同时又最大程度地消耗着对手的实力。而一旦平衡的天平倾斜于另一方,情况将会得到实质性的改变,当下最大的问题便是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已是五月下旬,已过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拓布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燥热,早起就出了家门的他还穿着麻布长衫,此刻湿嗒嗒地贴在身上让他好不难受。他已经多半天不曾进一口水,虽嚼了一片叶子,但此刻的嗓子像卡了一片柳叶般难受。没有风,偶尔的一丝气流吹过,也是烘烤般的炙热。他再也忍受不住,单手握了鱼竿,另一只手快速解襟脱衣。当脱掉了湿漉粘潮的衣服,他瞬间感到舒服了许多。但窘境一直都在,虽然变换了方式,但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用力,他的胳膊已再一次变得酸麻。生凭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之感。对手是一只巨型的大鳖,而他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且对手的体型似乎远在他之上,这场不成比例的较量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午后,而看此情景,似乎还要一直持续下去,且不说水中的巨鳖不定时地翻腾挣扎,单是此刻他的双臂已经酸麻不堪,既使这般静静地僵持下去他都没有把握能坚持到多久了。
他突然想到了阿爸,“倘若阿爸在该多好,他有力气,也自然是有办法的。”而想到了阿爸,他便又想到了阿爸经常对他说的:做事要不怕苦,要忍下去,只要是对的,忍到了最后便是甜哩。
想到这些,拓布瞬间又有了信心,他要忍,他要忍到最后。当他确定了这一点,便开始重新审视水下的对手了。
那只巨鳖依然踡缩于水下,只有捱到不得不换气的时候才再次上来,透足了气又立马潜伏于水下。此刻拓布和巨鳖如此这般来来回回的拉锯战已进行了数个回合。双方也都有力竭之势,但论起体能,拓布自然是落于下风的。拓布突然意识到,如果巨鳖全力发威,他是抵它不过的,而它之所以有所保留,还是因了鱼钩对伤口的撕扯所带来的巨大疼痛感。想明白了这一点,拓布突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拓布先把先前脱掉的麻衫缠在自己胳膊上,然后又用胳膊绕过了竿头的钓绳,一圈一圈地让钓绳缠绕了自己的左胳膊,而由于有衣服做衬垫,所以钓绳并不会勒进胳膊里。当他做完了这一切,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刀,割掉了鱼竿头与钓绳的连接,这样,他的胳膊便接替了鱼竿的作用,而失去了作用的鱼竿被他奋力地掷于岸上。此一番大有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态势。
先前是拓布不仅要撑起那杆粗大的鱼竿,而且还要施力给巨鳖,而此刻少了鱼竿,且拓布发现自己手臂无须用力,只需要多缠绕几圈鱼绳,然后身体自然往后倾,以自身的力量对鱼绳施加一个往后的拉力。这种方式让他又节省了不少力气,而他也可以借此略作休息了。
好在巨鳖在水下并不似鱼儿那般灵活,且双方僵持已久,体力均已有所耗损,这让拓布放心于它并不会再有太过激的挣扎。当拓布调整了下身体之后,便开始着手他的下一个策略。
巨鳖怕疼,于是拓布便在双方僵持的同时猛然松手,然后又突然地往回拉拽。水下的巨鳖突然获得了瞬间的畅快,但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伤口便又猛然地遭受到了瞬间被扯拽的疼痛。这疼痛让它欲罢不能,左右摆晃着脑袋几欲摆脱,而就在它左右摇摆之时。又是一股猛然被扯拽了的疼痛袭来,当它发现左右摇摆着脑袋无济于事且只会加重这种疼痛的时候,它再也忍受不了,扇动了硕大的四肢浮游到了水面。
但见得一股股水纹往水面上翻腾涌起,一团黑影终于露出了它整个的轮廓。
僵持了这么久,从早上对抗到了日过午后,拓布到了此刻才终于看清楚它的完整面目。好大的一只鳖,壳大如簸箩,四肢如成人的手掌般,青灰色的身上布满了水草和灰泥,长长的脖子左摆右晃却又无计可施,此刻焦躁地用四肢拍打得水面“啪啪”作响。这是拓布第一次看到它的全貌,虽然他预料过这只鳖一定体型硕大,但当它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被惊讶到了。部落的族人们捉到过太多的鳖,但何曾遇到过如此体型的巨鳖!。
此刻看到巨鳖全身浮出了水面,拓布明白自己是对的,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拓布时不时地就猛然拉拽了钓绳抖动一下,他忽而往左后方拉,又忽而往右后方拽,毫无章法和规律。把个巨鳖惹得疼痛难耐却又浑然不知所措,只能恼怒而又焦躁地浮游在那一处水域,左躲右闪,还随地连着翻腾了几个身,搅动得河水荡漾,泥沙涌上,但兀自摆脱不掉。突然而至的撕裂般的疼痛让它焦躁不安而又身疲力竭。而拓布则一只胳膊累了就换一只胳膊接着折腾,如此反复,而那只巨鳖,终于在一次次的挣扎之后,便瘫软地趴浮在了水面上,任由拓布拉扯。
......太阳西斜了,几只归鸦“喳喳”地叫着掠过了河面的上空飞向了北边的山谷,而河道上又凭空飞来一群野鸭和斑头雁,急急地落于河面之上,活跃而又欢快地洗澡嬉戏着,毫不在意不远之处的拓布和巨鳖。河面开始变得阴暗,河两岸高大的树顶被落日的余晖粉饰得一片金黄,像一幅游离的画,远远的山体变得浓墨而又凝重。当山边只剩下了半个火红的太阳,拓布知道天快要黑了。
此刻,眼看着巨鳖在拓布一次又一次毫无预示的扯拽下变得瘫软而又无力,自身也已经精疲力尽的拓布鼓足了最后的勇气,他开始沿着树干往岸边拖行着巨鳖,而这只刚才还翻江倒海、焦躁无比的巨鳖,在一阵近似于回光返照般的折腾之后,此刻仿佛是蔫了的茄子般耷拉着四肢,软弱无力地随了拓布的拖拽而向岸边漂去。看着这般样子的巨鳖,拓布突然产生了恻隐之心,而这种感觉又让他感觉到莫可名状的伤感,但这感觉也只是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待巨鳖被他一点一点地拖向了岸边,他解下了缠绕于自己胳膊上的钓绳,下到河边的浅滩处,双手抠了巨鳖的壳边,涨红了脸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将巨鳖一点一点地从水面利用水的浮力抬过了倾斜的河岸,一直抬移到河岸边的小道上。许是这只巨鳖年岁已老,又许是刚才折腾过度,伤口扩大,此刻的巨鳖像个哮喘的老人,“呼呼”地吞吐着气息,鱼钩依然钩附于它的上颏之上,伤口之处随着巨鳖的每一次呼吸而冒出新的血沫来。待上到道上,拓布也似瘫软了一般,一屁股坐于道上,无力地看着同样无力的巨鳖。两个斗了一整天的对手此刻更像是经历了一次大灾之后的难兄难弟。看着巨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之后吐出的血沫,拓布心里瞬间再一次有了难过,他突然困惑于自己一整天和巨鳖这么争斗究竟是为了什么,此刻清醒的时候他才看到自己的胳膊因钓绳长久的勒缠而成了黑紫色,几乎酸麻到了极致,一整天没有喝水的他,嗓子干疼得像冒了烟,被灼热的太阳炙烤了一天的肚皮和肩膀此刻火辣辣的疼痛……
天色更暗了,河岸上开始群蚊飞舞,更远之处斑斑点点的荧火虫游离于夜空之上,暮色降临了大地,一身疲惫和伤痕的他,面对一只被折腾到无力的巨鳖,可怎么把巨鳖搬回家呢?正当拓布发愁之时,远远的河岸上传来阿爸和阿母悠长的呼喊声:“布娃儿~”、“布娃儿回嘞~”他心头一亮,奋力向着阿母的方向回应道:“阿母,我在……”但话还没说完,却眼前一暗,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