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传统的年夜,照例是要守了岁的。灶王爷于小年二十三便上天去背了粮食而在今儿晚间回来,他将背到的粮食发放给那些醒着的人们,而睡着了的便是没有份的,当然这都是老一辈的传说,大人们尚且守熬得住,而娃儿们往往在子时初始时分便已守熬不住,纷纷打起了盹儿,因此传说最后也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随心所欲的流言。一家人做好了饭,阿爸依照往年的惯例点燃了三根焚香,在几个碗中分别象征性地盛放了一些吃食,然后供奉于拓布阿爷的牌位跟前,活人过年了,死去的亲人们倘若有知,想必也乐意于加入这场人世间最盛大的联欢之中。而连接活人和逝者之间的便是家家户户供奉于桌头的牌位。或许上天有灵,死去的人们终归会遥望了人世间并庇护和保佑着他们的亲人。
一家人跪拜了祖宗后才开始吃饭,这一年光景依旧是好,家家户户的粮仓都堆积得满溢了出来,家养的畜类膘肥体壮,鸡鸭成群,猪牛肥壮,因此年夜饭也格外的丰盛,再加阿母是部落里少有的做饭能手,做下的饭菜总有一股别家吃不出的异香味儿,因此人人胃口大好,年夜饭也吃得格外的香甜。院门外不时传来一阵阵孩童来回奔跑的嬉笑打闹声,节日里最开心的便是娃儿们,在这样欢快的日子里他们可以尽情地疯闹而没有了大人的呵斥和责骂。不时有某处传来巨大的爆裂声,那是有人家在放铳驱邪,震耳的声音也给这个年夜增添了一丝热闹的氛围。晚上自然是守岁,阿母和阿奶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便就了昏黄的油灯下纺纱造线,而阿爸则去了牛棚,亲自为家里的那头大水牛添水加料,还刻意喂它吃了麦子和豆饼,牛儿贪婪地大口吃着,拓布百无聊赖,便也进了牛棚,父子俩蹲在一边享受地看着牛儿的吃相。过年了,为家里出了一年大力的水牛自然也是要善待的,而精细的麦子和豆饼正好弥补了平日出力时落下的亏空,也得以养精蓄锐,以待来年。
新年的前四天,族人们痛痛快快地疯玩,他们所要做的便是每日里吃饱了便东一家西一家地串门闲谝,或者搬了凳子群聚于神庙前悠闲地一边晒了日头一边说着谁家的趣闻乐事,再或者三三两两地玩着“走丁”或“挖坑”的古老游戏。简简单单的几条线,几块石子或几根折断的树枝儿,却可以承载了一天的快乐时光。偏居闭塞而又娱乐匮乏的部落族人便以这般的坚韧和简单的满足来面对数百年来内心深处的孤寂和荒凉。好在富饶的山川河流提供了源源不断而又丰富稳定的给养和需求,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族人们魂灵深处的孤单。
新年的第五日俗称“破五”,依了族规,破五这一天整个部落的族人们要群聚于神庙前,拜谒山神河母、前人先祖。旧年已经过去,往后的日子才是盼头,而祭拜神灵先祖祈保平安、护佑康健便成了族人们在每年的这一天要做的大事。这一天不论是族谱中记录在册的还是未在册的,除了病残不起的,既使是孕妇娃儿均要参与其中。因其事关整个部落的安危,也关及每个族人的康健。而神祇有灵,能洞穿世间的一切人心,容不得族人糊弄哩。
听到了钟声的族人们拖家带口,纷纷穿上节日的盛装,赶至神庙跟前,谛听部落的族长一年一度的慷慨长言:
“吾辈后人,承先祖之志,不惧豺狼,不畏鬼魅,勤于稼穑,巧于纱纺,精于猎狩,传承至今,已然四百年矣。上书有言,惟其艰苦而承其志,惟其漫长而守其行,吾辈谨记于心,未敢忘焉。今禾苗肥壮,六畜兴旺,温饱之余而富饶有加,衾衣在身而窖藏有匹,此皆高天厚土护佑之功,山神河母恩赐之德,吾辈未敢僭越也。然环之部落内外,瘟病突袭;荒野之上,瘴气丛生;山林之中,异兽横行;幽暗之地,群孽环伺,此皆吾族之大敌也,吾辈深知,凭吾族之力,断然不可抗也。于今天空澄澈,环宇清朗,吾辈族人,诚恐拜上,愿神祗之灵显圣,祖宗之德庇佑,助吾辈内斗邪魔,外御异兽,保部落无虞而族人善终。吾辈宵小,顿首拜上!”
在族长气势豪迈的讲说之下,先祖们的光辉如同漫漫长夜的指路明灯,照亮了后人们前行的路。族人们认真地聆听着,仿佛也被族长的这番话语感染了,他们在台下群情振奋,显得无比的激动。依然是大先生主导了整个流程,看到台下的些微喧哗,大先生在一旁示意大家安静。而随着族长的话音落地,又是在大先生的发令下,四名鼓号手迅速上了庙台,两两相对而望分站于神庙门前,他们手拿长号,仰天吹奏起来。随着“呜哦”的号声响彻了天际,又有六个腰间绑敷了大红腰带的族人抬了盛放贡品的朱红方桌缓步上了台阶向神庙前走去,方桌上呈贡的乃是浑烤的整只大猪,这大猪乃是被刮毛去肚后烤制而成,此刻大猪做卧趴状而猪头望天,在其头前又有四荤四素八碟大菜以做辅贡,而在其尾后亦有一十二碟什锦水果蔬鲜环放。当下抬放了贡品的六个族人神情庄重地穿过吹号的四人之间,一直将贡品抬至神庙之内山神河母的案前放下。待所有人归位,合族上下除却病残卧床不起者合计三百八十余人齐齐于神庙前的台阶上跪下行三跪三叩大礼。
当族人叩拜完毕,一堆篝火燃于神庙之前的台基之下,所有族人均列成一队依次而行绕篝火一周后站于另一侧,而尚走路不稳的娃儿们则由阿爸阿母抱了也绕篝火一周,族人们相信,火乃万能之源,可灭黑暗于一瞬,可驱邪灵于陡然,可烹煮,可驱寒。因此于破五之日趟火而过,以火之力驱邪避寒,以保来年身康体健,百邪不侵。族人们按序依次绕火而行,似在进行一项庄重的仪式,也似在做一种集群力才可以完成的一项游戏,熊熊的火焰炙烤并照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因此神庙前的氛围顿时红火了许多,气氛也变得活泛了起来。当所有人沐浴过了大火的光辉和温暖后,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族长宣布开宴喽!所有人顿时高兴得“嗷嗷”地嚎叫起来。
距神庙最近的两扇房门被打开了,男人们从这两个部落公共的杂物间里搬出一坛坛的陈年美酒,扛出一扇扇预先放于屋中的腌猪肉,一筐筐的灰碗竹筷也被抬了出来,那个年前就垒砌好的临时性的硕大灶台也被启用起来,全族之中最大的一个大锅被从房屋中抬了出来并堆架于灶台之上。很快,当大锅中的热水烧开,一块块切好的大块腌肉又被滚水煮开,散发出一股股浓郁的肉香。一个临时的大厨将粉条盐巴以及切好的菜蔬外加各种调制香料一样样放于锅中,做成了一大锅烩菜。一排排的长条板桌被摆放出来,有族人又临时从自家拿来各种吃食。这是多么快乐的节日!所有人尽情地吃喝,酿酒管够,烩菜管够,他们尽情地吃着喝着,神庙前一片欢声笑语、吆声阵阵。杯盘狼藉之后,吃饱喝足的人们又围了篝火手拉手唱起了部落的山歌,娃儿们则在场地上来回穿插跑动着嘻笑打闹,有人喝醉了丑态百出,引来其他族人们哄然的大笑。多么快乐的一天,多么幸福的生活。他们直吃到深夜临近,直至天上群星闪耀,冰凉的寒气袭来,他们这才收拾了残局,各自回家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