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光帝步下台阶,在出院门时又堪堪停下,回头注视着姜玄宸恭敬垂首的侧颜,眼底冷隽如冰。
从长春宫偏殿出来,皇帝并未马上回寝殿,而是漫无目的的信步游走。
身后只有秦旭提着银纱宫灯愈步愈趋的跟着,其他宫人护卫都远远落在后面。
娴妃住在长春宫的大半年,皇帝曾陪她走过这里的每一块宫砖,看过每一处景致,而今即使满目疮痍,物是人非,皇帝仍能清晰的忆起所有细节。
“秦旭,你说,她到底为何要跑呢?朕对她还不够好?”
皇帝蓦然出声,将秦旭惊了一跳,连忙敛声回道,“皇上,奴才……不敢揣测。”
皇帝驻足,打量了他一眼,“这宫里唯你知道娴妃的所有事情,你说,若是你不在了,朕是不是也就不用再想起这个人了?”
寒意自秦旭的背心陡然而上,躬起的脊背又低了几分,不敢言语。
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皇帝顿觉有些无趣,哂然一笑,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这宫里也就宸儿还识趣些,也不知是不是他那个娘教的,倒是把我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恭顺中带着倔犟,倔犟中又把着一个度。呵,不简单啊……”
最后一个尾音未落,皇帝已举步向前。那神情,那语气,分明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胸有成竹。
秦旭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他觉得此时的皇帝就像是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豹子,观察着自己眼中的猎物,纵容那猎物狐假虎威,偶尔又跑出来露出尖牙利爪威慑一番。
宸王会是他的猎物吗?不,不对。秦旭暗自摇头,不只是宸王,这几位皇子,又有哪个不是皇帝的猎物?
尽管这种感觉匪夷所思,秦旭却没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眼前这位九五至尊,他从来没有真正摸透过其性情。
皇帝年过半百,膝下年龄最大的皇子梁王已过而立,但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要立太子。
所有立储的折子皇帝几乎不看,若是被百官逼得紧了,就罗列罪名开始新一轮的朝堂清洗,亵渎皇权、贪污腐败、妖言诽谤、大逆不道……
亦或是把太医院的御医都叫到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问他们,“朕的身体如何,可还当得起百官的一句‘万岁’?”
百官吓得屁滚尿流,年龄大一些的官员当场就有晕厥过去的。
立储之事,就此成为百官禁忌,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众皇子私底下的夺嫡之争也就愈演愈烈。
皇帝已是知命之年,难道真能活“万岁”不成?
秦旭这一恍神,就想得有些远了,此时模模糊糊忆起,宏光帝确实身体硬朗,甚少生病。
“秦旭,今儿宸王妃去永安宫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秦旭心神一凛,游离的神智瞬间归位,“回皇上,奴才已问过了详情,可永安宫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明白宸王妃怎么就突然讨了太后的欢心,当场就厚赏了她。”
“竟还有这等奇事?”皇帝闻言脚下一顿,似笑非笑的挑起唇角,“若不是奴才无能,那就是宸王妃太有本事了。秦旭,你认为呢?”
秦旭:“回皇上,太后当时屏退了所有宫人,内室只留下贴身服侍的嬷嬷,所以众人皆不知内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皇帝听进去没有,又或许只是随口一问并非是要一个结果。
秦旭几不可察地抬眼偷看,见皇帝已转过了身,目视着近处的一丛桃花一动也不动。
“慕荷……‘青青子矜’真是你留给我的话吗?”皇帝的情绪不知为何忽然低落下来,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盘谋着什么,目光有些发狠,“若我处死这带话之人,你会回来找我报仇吗?”
秦旭离得稍远,只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字,持宫灯的手一哆嗦,那烛火便如萤火,在灯罩内摇晃飞舞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有一列灯火闪现,不一会儿就有内侍的声音传过来,“启禀皇上,大师持腰牌深夜进宫,说有要事禀明,如今已到了奉天殿。”
皇帝面沉如水的转过身来,秦旭忙躬身上前,正待要询问是否换乘肩辇,皇帝就抬了抬手,“你不必跟着了,先回寝殿侯着。”
那边王内侍领着宫人们已带着肩辇过来,皇帝坐上便径直往奉天殿去。
秦旭一直躬身等着皇帝一行消失在夜色中,才直起身来。
大师是何许人,何时入的宫,秦旭皆不知,只是清楚的意识到此人于宏光帝并非简单的一个“大师”。
大师有皇帝御赐的腰牌,进宫可不限时辰,且两人每次见面也只在奉天殿。
宏光帝性情不定,对宸王的恩宠也如烟花一般,看似热闹璀璨,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故态复萌将人弃如敝履。
秦旭沉下眼眸,看来,有些事还是得早作打算才行。
他匆匆回转身,又往长春宫行去。
夜色静寂,行色匆匆的他自然也没察觉,有一条黑影正盯着他,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