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小诊所回到家后,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父亲每天就煮点稀粥或是用面粉煮点面汤,给母亲吃。
天气渐渐热起来。母亲不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床上睡,而是在堂屋(其实也算是厨房)靠墙边的地方支一张钢丝小床。母亲躺在这儿透气凉快些,也方便父亲照顾。
除了大小便母亲起来一下之外,几乎都是躺在钢丝床上。那时候,母亲已经没精力下床行走了。
那年的“五一”节,我和周扬带着悦宝去杭州游玩,只玩了一天,二姐就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病重了,叫我们赶紧回来。
在悦宝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周扬商定,每年长假带悦宝外出游玩见见世面,虽然那时家里很穷,但为了悦宝成长需要,我和周扬的意见高度统一。所以每年的两个长假,我们都会带悦宝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的最多是南京。因为南京近,而且火车趟次多。那次去杭州,是第一次带悦宝去,住了一个晚上,就住在西湖边上,本来是准备住二至三个晚上的。我们只玩了西湖、海底世界等西湖和西湖附近的景点。多年后,我们还带着悦宝去玩了杭州的宋城,观看了杭州宋城的大戏。长大后,悦宝又和同学、男友一起到杭州游玩。我和周扬也多次再到杭州去体验人间天堂。
我们匆匆从杭州赶回家,二哥也急急忙忙从外面赶回来。早些时候,机关事业单位每年都要组织外出游玩,工作人员自己出一部分钱,单位负责一部分费用。
其实,“五一”前一天,我和二哥还到乡下看过母亲,看上去,母亲还没有那么严重,不然我们也不会外出游玩的。
4月30日,我们回到乡下看望母亲,看到母亲躺在钢丝床上,精神看上去还不错,也能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谈心说话拉家常。吃午饭的时候,大嫂说:
“这几天还好,前天,还跟我说想吃鸡蛋,我打了3个糖心蛋给她吃了,看到她好像没吃饱,问她还想不想吃,她点点头,我又打了2个糖心蛋,她都吃完了,连汤带水都吃完了。”
大嫂说:“她说不能吃硬东西,消化不了,肚子涨气。这次……”
大嫂欲言又止,我是知道大嫂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赶紧解释道:“老是吃些稀粥,面汤,姆妈肚子都吃得没有什么油水了。肯定想吃点荤啦。”
听我这么一说,大嫂附和道:“也是噢。”
母亲吃了这5个糖心鸡蛋后,就再也没有吃什么东西,5个鸡蛋算是母亲在世吃的最后一顿大餐。
当时,听大嫂说母亲吃了鸡蛋,我和二哥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能吃就好,能吃才能慢慢地恢复,以为母亲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
那天,我坐在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看了看,又扯了扯薄毯子把母亲的腿盖上。一热,母亲爱贪凉,总喜欢把裤子摞起来,露出膝盖。
我还扒了扒母亲的头发看了看,发现母亲竟然70多岁了,没有什么白头发。我问母亲:
“姆妈,你头发还蛮乌黑的,没有什么白头发,是染的吧?”
母亲说:“儿子,我哪有哪精力染头毛,从来都没染过头毛,现在洗过头都困难哦。”
我们是5月2日去的杭州,3日玩了一整天,3日接到二姐电话,4日一早就赶回来了。
4日,我们姊妹几个,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和我,都回到父母家,待在母亲身边,今天,母亲看起来,好象又好点。
二姐告诉我们说:“昨天,母亲一整天没有睁眼,喊她,她也不答应。我以为……”
接着二姐又说:“昨天,我和大姐给姆妈洗了个澡,就洗澡水,我把母亲的寿鞋放在水里,过一会儿,寿鞋的尖头对着外面不浮动了。听人说,这代表姆妈就要走了……”
说着,二姐又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到二姐低声的哭声,母亲睁开眼,看了看二姐说:“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你们都回来了啊?”
我们几个齐刷刷地站在母亲的床边,看着母亲。
这时的母亲,就像好多天没有睡觉,困极了,睁眼看了看我们,低声说了这句话后,翻了个身,脸向墙继续睡了。
二哥轻声地说:“姆妈对我们失望了。都懒得理我们。”
我说:“不是的。姆妈洗了个澡,既舒服了些,同时病人洗澡也很伤精力的。你看姆妈软绵绵的。也可能是洗澡洗的。”
我们正常人洗澡,都得肚子饱饱的,不能饿着肚子洗澡,何况是个病人,哪能大动干戈地洗澡,多伤精力。顶多,擦擦身体。
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给母亲洗澡,那是二姐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我没有给母亲洗过澡,顶多是给母亲拿个衣服,提个鞋子。但是母亲健康的时候,过年,我都会回来给母亲洗被子。
有一年,快过年了。赶到个好晴天,我起早回到乡下,给母亲父亲洗被子。我回到父母家时,父亲和母亲还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没有起床。大冬天,他们都起得很晚。我硬是把父亲和母亲拖起床的。我说:
“今天晴天,正好又是周末,周扬在家,我抽空回来给你们洗过年被子。顺便把两个床上垫被也晒晒。”
母亲说:“不要你洗,不要你晒。二姐说她回来洗。”
我说:“我都回来了,难道不洗么?”
母亲向来最疼爱我,不让我做事。
记得,有一次,父亲生病,把内衣汗湿了,母亲把父亲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放在床旁边。我回来一眼看到那堆脏衣服,伸手去拿准备到河里洗,母亲一把拉住我说:
“衣服放那儿别动,等会儿,我洗。”
我就顺从地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父亲。
过一会儿,我还是准备去洗父亲换下的脏衣服,可一转身,那堆脏衣服不见了。不知道母亲把收到放哪里去了。
虽然,母亲不让我给她们洗被子,但是我回来的目的就是洗被子。于是我坚持对父亲和母亲说道:
“起来,起来吧。晚上早点睡觉不一样么。”
看到我这么坚持要给他们洗被子,父亲和母亲就起床帮着烧水,泡被子。
一个上午忙完,两床被子洗好一上竿子,很快就干了。大好晴天,天气又干燥,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把两床盖被缝好,把晒好的两个床上垫被收好铺好。这一洗一晒,再一铺,床上立即厚实多了,软和多了。
父亲和母亲都说,今晚睡到床上肯定软和舒服。
收拾好二老的床,我才坐下来晒晒太阳,休息一下。这一休息,我感到人极不舒服,脸色难看,身上发冷。
母亲一看我这样,埋怨我道:“我是叫你不要洗,不要洗,你看,一洗,自己不舒服了吧。你小小的,不像二姐大姐她们。”
父亲也心疼地说:“你小小的,体单力溥的,哪有精力一下子洗两床被子。又是洗,又是晒的。快到床上睡一会儿去,把电热毯开到,肯定到河里洗被褥,脱衣服受了凉。”
自那以后,过年,父亲母亲再也不让我一下子给他们洗两床被子。最多洗一床,总是说:你就洗一床,那一床,等你二姐回来洗。
母亲确实累了,就这样眯眯糊湖地睡了好几天。不吃啥,也不喝啥的。
从五月份到六月份,母亲时好时坏,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我们说送她到医院去,她也不愿意了。她就要呆在家里。
母亲病重的那段时日,我和二哥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望母亲。
白天,二姐来;晚上,我们回去……
母亲身边不断她的儿女们。
最后一次回家看望病重的母亲时,母亲已不太认识她的儿女们了。
晚上回家,看到病床上的母亲,变得跟以前不一样,母亲像刚出生的婴儿般,躺在床上用眼睛仔细打量着我和二哥、大哥,仿佛是在打量着陌生人、不认识的人一样。
我们站在母亲身边,我低声喊着:“姆妈,姆妈……”
母亲没有答应,或许已认不出我们是她的儿女。
听到我喊她,母亲侧过身来,用懵懂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二哥。说:
“叶子,叶子。”
叶子,是二姐的小名,母亲习惯这么叫她。
母亲想她的二女儿,叶子。我对母亲说:
“姆妈,叶子白天在这儿陪着您的,晚上才回去的。”
我这么一说,母亲又侧过身,脸背着我们睡她的觉去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侧过身来,伸出手来,想拉二哥的手,当二哥伸出手,准备去迎接母亲伸出的手时,母亲又把手缩了回去,嘴里微弱地说:
“想叶子,想叶子。”
二哥说:“姆妈想叶子,要不要打电话叫她回来。”
大哥说:“她晚上才回去。不要急着喊她回来。”
母亲打量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后,最后还是侧过身睡去。
我和二哥待到夜里快十二点的时候,准备返回。
大哥说:“这么晚上,要不就住下来吧。”
二哥说:“明天周五,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要开。8点开会,不能迟到。”
半夜,夜深人静,偶然听到一两声狗叫,叫声有点儿让人瘆得慌。
我对二哥说:“要不然就住下来,要不然就赶紧返回。都深夜了。”
二哥说:“走吧,明晚下班我们就回来。”
没等到第二天我们下晚班回来,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