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温府,夜深灯昏,寒风呼啸。窗外飘着雪花,小院内外覆了一层浅雪,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履痕,仿佛是素白宣纸上轻描出来的几笔淡描。
温体仁在灯下蹙眉而坐,而在他对面的则是当朝户部尚书侯恂,二人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折子,这就是侯恂草拟的“昌平军编练草案”。
草案并不算多,大约也就是三五十条,撰写了十几页纸。
这个草案放在温体仁的案头已经好几個时辰了,从午后开始到现在,他反反复复的翻阅着,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抠下来吃进去,眉头越收越紧,半天都没有吱个声。
侯恂一直没有说话,淡淡的喝着茶,旁边伺候的小厮,勉强睁着眼睛,也有些昏昏欲睡。
“温大人,那个武夫!”
侯恂嘴里的武夫,专指程世杰。
温体仁点点头道:“已经不可制了!”
本来他想利用一个没脑子的张进,可问题是,张嫣这个皇后可不是没脑子的人,她将张进给她下药,将其迷晕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告诉了崇祯皇帝。
所谓的半真,就是这个药是张进拿给她的,她也没有防备,喝下来了。张进眼见张嫣这个姐姐气色不好,想寻找医生给张嫣开了一个补齐安神的方子。
张进将这件事在酒后告诉了他的狐朋狗友,通政司通政知事正七品孟志和,孟志和自称认识一名神医,一定会药到病除。
于是,张进不怀疑孟志和,就按照孟志强找来的神医开了方子抓药,给张嫣服下,随后,这名神医要求张进将张皇后送到妙应寺香客房休息,随后嘱咐张皇后的随行人员,也要沐浴更衣,以示神佛祖的虔诚。
不曾想在张嫣皇后的随从在妙应寺沐浴的时候,他们的衣物不翼而飞,接下来的事情,他们就不知道了。
崇祯皇帝从来不怀疑张嫣的话,于是,下令锦衣卫和东厂王之心联合办案,王之心抢先一步,将通政司知事孟志和抓住,在一番严刑拷打之下,他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来所谓的神医是谁,结果,温体仁得知孟志和被抓,只能临时切断与孟志和的联系。
就这样,孟志和在东厂被灭口,线索断了。
锦衣卫也查不到后面的事情,此时只能不了了之。
当然,张进这个蠢货被送到国子监读书去了,而且是去的南京国子监,这辈子估计别想回京城了,太康伯被罚银四万两银子。
问题是的关键是,温体仁想以此对付程世杰的愿望落空了。
侯恂淡淡笑道:“今上,半世孤苦无依,最看重家庭,那个武夫一旦与今上联姻,如果他不反,谁也动不了他。他的官只会越做越大,弄不好就会骑在你我头上!”
这一点,侯恂的眼光还是非常独到的。崇祯皇帝的老爹朱常洛虽然生了七个儿子,十个女儿,可问题是,这些七个儿子,五个夭折,十个闺女七个夭折,崇祯皇帝现在已经没有兄弟了,姐妹也仅剩三个人。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像其他皇帝,不念手足之情。
正如侯恂分析的那样,崇祯皇帝现在可没有半点要对付程世杰的意思,反而对他非常信任,要知道,从现在的权柄来说,程世杰掌握着名义上整个辽东,但是,他未来的将柄,绝对不局限于辽东。
现在崇祯皇帝已经追封程世杰的“生父”程永兴为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同知。
程永兴的妻子李氏追赠一国夫人。
程世杰的发妻向氏,赠其一品夫人。
程世杰的长子程家龙,为世袭锦衣卫千户。
这些事情,也是崇祯皇帝的态度,表明他对程世杰的信任,以及程世杰在崇祯皇帝心中的地位。
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程世杰的地位是他们无法撼动的。
程世杰娶了乐安公主朱微媞,等于身上加了一道护身符。
温体仁指了指这个草本,笑道:“大真,你这个草本,想必早有准备!”
“自从凌河之败后,关宁军祖大寿就不听招呼了,这个恶狗,想要噬主,已经留不得了,只是他不肯挪窝,不方便下手!”
侯恂分析得非常到位,在历史上,祖大寿在大凌河之战时,就发现他被坑了,从此以后,他与朝廷中的关系就是貌合神离,直到投降建奴。
侯恂接着道:“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手中掌握着一支军队!”
“卢建斗的天雄军……”
“卢建斗毕竟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侯恂苦笑道:“卢建斗变了,他背叛了我们仕林同道!”
温体仁自然明白侯恂的意思,可问题是他并不想给侯恂做嫁衣,谁都知道左良玉是侯恂的门人,也知道昌平军几乎成了侯恂的私军,以左良玉麾下八千昌平军,就目前而言,还不成气候,可问题是,侯恂想要加强昌平军。
温体仁迟疑着没有直接表态。
侯恂接着道:“温大人,恂已经打听过了,那个武夫所倚仗着,无非是火枪和火炮,宁海军的火炮射速快,威力大,目前兵杖局已经无力仿制,唯有向那个武夫购买火炮,那个武夫现在正缺钱,不如从其手中购买三十六门火炮,成立昌平军炮营,再购买火铳四千支,成立昌平军神火营!”
“这需要多少钱?”
“恂算了一下,不到二百万两银子!”
“这二百万两银子从哪里来?户部有钱吗?”
“没有,但是可以从辽饷里挪啊!”
侯恂笑道:“将昌平军调到广宁后屯卫,如此以来,不就解决了吗?”
侯恂的想法非常好,现在建奴被程世杰揍得生活不能自理了,原来的宁锦前线,现在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将左良玉调到广宁后屯卫,驻守辽河西岸,既可以光明正大的侵吞辽饷,也可以给不听话的祖大寿一点颜色看看,最重要的是,朝廷中的大佬们并没有任何损失。
温体仁微叹一声:“只怕那个武夫不肯卖!”
“没有什么不肯卖的,只要价格合适!”
温体仁摇摇头道:“此事再议!”
“再议”的潜台词,就是本首辅不同意。
侯恂现在也是朝廷中的一个大佬,温体仁不同意,他也知道此事自己独木难支,只不过作为户部尚书,掌握着大明的钱袋子,他有的是办法。
明着不能做,那就暗地里来做,崇祯皇帝不是想调十五个卫前往辽东吗?直接命令河南都司和山东都司,把这十五个卫所能卖的卖掉。
卫所虽然穷,可再穷的卫所,那也是有数万亩或者十数万亩军田的,这些卫所一搬走,军田就成了他们都指挥使司的最大一块肥肉,想吃的人不少,可是想要吃到嘴里,不给上面一点好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侯恂的操作下,这十五个卫八个独立千户所,共计卖了三十五万余两银子。
……
“等等!”
程世杰大婚在即,他倒是清闲,可把孙承宗给忙坏了,就在郑棋向程世杰汇报各个朝中大佬送礼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侯恂的名字。
程世杰问道:“侯恂给本帅送了多少礼?”
“大兴良田六百亩,耕牛六百头,良马六百匹!”
程世杰的眉头皱起来,这个礼太重,而且他与侯恂可没有什么往来,这已经超出了礼上往来的范畴。
如果放在后世,这肯定要判刑的。
明朝虽然管得太松,可问题是,程世杰真不想跟侯恂有什么人情往来。
孙承宗走来,看了看这个礼单,淡淡的笑道:“北屏,很不习惯吧?”
“是的!学生真不愿意欠他们这么多人情!”
“这些人情,你恐怕不欠不行了。”
“为什么?”
“你这一次大败建奴,用火炮将建奴炸得七零八落,这等战绩是何等辉煌,全天下的将士领们如何能不动心?他们极力拉拢你,送你钱财,无非就是想从你手中购买这种大炮,因为这种火炮兵杖局制造不出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你手中购买!”
孙承宗笑道:“如果你答应了,他们得到威力巨大的大炮,军队的战斗力也直线上升,,你得到大批急需的钱财,皆大欢喜;如果你不答应,你就是他们的仇人,此后他们必定全力拖你后腿,如此镇国利器,只掌握在你手中,陛下如何睡得好觉?”
程世杰点点头,他非常清楚,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崇祯皇帝的耳根子未必有多硬,只怕他到时候会多想。
帝王思想,那就是制衡,也就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孙承宗有心情有些低落:“这是常态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你就是那棵参天大树,如果不能让他们傍着,他们必定会不择手段将你连根拔起……很多能征善战的大将就是这样死的,老夫也无能为力。”
孙承宗并不知道的是,程世杰所谓的犀利火炮,其实远远不是天花板,更何况火炮本身技术壁垒并不算太大,问题的关键是硝化棉。
程世杰可以卖火炮,甚至可以卖猴版的三寸炮,只需要把硝化棉换成颗粒式黑火药即可,这个对于辽南的枪炮局来说,并不存在难度。
事实上,这一次不仅仅是侯恂想买程世杰的大炮,包括新任三边总督洪承畴,新任北直隶六府总督卢象升,也想买他的火炮。
其实,卢象升想买的东西更多,包括宁海军的弩机、铠甲和军刀,天雄军的兵源素质不错,可问题是,卢象升没有程世杰会经营,所以天雄军的装备,其实并不好。
放在大明,天雄军的装备连前十都没有,不是兵杖局的劣质刀枪,就是自己铸造的,可问题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人研发武器的能力,卢象升在天雄军内部的军械所,制造的刀枪和铠甲,质量还比不上兵杖局。
火铳,开不了几枪,就会炸膛,打死敌人的机率,还没有炸伤自己的机率高,这让卢象升非常郁闷,他在听到程世杰的大胜后,翻遍了所有的资料,就没有发现宁海军的火枪炸膛,一支都没有,火炮也没有炸膛。
卢象升的要求标准有些低,只要不炸膛,对于他来说,就是好火铳,只要不炸膛的火炮,那也是好火炮。
发现这么多人想买自己的装备,程世杰非常高兴,要知道,他的很多工厂,其实都是民生工厂,他不可能暴利。
比如说煤矿,生产出来的煤球需要比干柴便宜,明朝的柴价是不固定的,大体就是一捆干柴一百斤,相当于一斗米的价格。
如果是米价五钱银子,那么一捆柴就值五十钱至一百钱之间,事实上像现在这个时间段,冰雪覆盖,大雪封山,柴的价格略高,会达到一百五十文左右。
但是,煤球的价格却是一颗一斤半,只值一文钱,哪怕一座煤矿一天开采六十万斤,也只能卖一百多两银子。
这一百多两银子中,还要有矿工的工资,吃喝拉撒,事实上,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一座日产六十万斤煤炭的煤矿,一天能赚二三十两银子。
可是武器装备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一本万利的暴利行业。
在发现很多人想买程世杰的武器装备,他就决定专门在程府府内,开了一场武器展览会,很快前来给程世杰送过礼的武勋以及总督级别的官员,都收到了一份邀请函。
这其中包括登莱巡抚孙元化,也就是程世杰的顶头上司。
孙元化拿着邀请函,只见上面简直写着:“xx阁下,太子少保、海国公、辽东总督、征虏大将军、左都督,宁海军总兵程世杰将在xx日,在大兴县海国公府举行宁海军装备展览会,介时敬请大驾光临!”
起初程世杰考虑到在京城直接举办,可问题是,京城非常不方便,像弩机、火炮都是属于违禁物品,要知道在东直门架起大炮,可以直接轰击紫禁城了,哪怕是佛郎机火炮,也可以打击大部分的紫禁城。
这个后果太严重,没有人敢这么做。
无奈之下,程世杰只好将这个装备展览会放在自己在大兴县境内的海国公府,反正那里足够大,而且是可以直接在家里开炮。
海国公府周围都是程世杰的地,现在地里也没有庄稼,可以随便轰炸,了不起就当提前耕地了。
孙元化望着身边的幕僚道:“海国公的婚期更改日子了吗?”
徐大成摇摇头道:“据学生所知,并没有改期!”
孙元化一脸不解地道:“那这天不是他成亲的日子吗?”
“这个……学生不知!”
等程世杰发出邀请函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搞了一个大乌龙,可问题是,邀请函已经发出了,没有自己主持这个装备展览会如何开?
孙承宗笑道:“让永言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
程世杰成亲,与普通的民间成亲其实流程是一样的,也是需要六礼,也包括出降、合卺、归宁。
这三礼,简单来说,出降就是出嫁,合卺就是洞房,归宁就是俗称的回门。
出降的前一日,宗正府的官员率銮仪校抬送公主嫁妆至驸马家,驸马要率族人于乾清门外行三跪九叩礼迎接。嫁妆送到后,由宗正府管领命妇负责陈设。
随同嫁妆送至驸马家的还有一名“试婚宫女”,
乐安公主有些特殊,她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就取消了这道程序,因为她就一个要求,周皇后这个皇嫂,也没有反对。
别的公主出嫁,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眼睛肿成蜜桃,但是,乐安公主朱微媞却不是,她想笑。
终于可以逃出这个牢笼了,对于她而言,只要可以嫁出去,那日子再苦再难,也不至于想在紫禁城里坐牢一样。
从朱微媞出生,她就待在紫禁城内,从来没有出去过,她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由于程世杰在辽南赴任,婚后归宁后,她就要随程世杰前往辽南,所以她的心情相当不错。
顾紫衣笑道:“公主,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朱微媞不以为然的笑道:“好端端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哭哭啼啼呢?”
李康妃倒是哭哭泣泣,她哽咽道:“我儿,你要是出降了,我给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哎呦,你可别装了,向来都是你欺负别人,哪有人家欺负你!”
李康妃莞尔一笑:“别让人家闹笑话!”
“呵呵……”
朱微媞淡淡一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慎言!”
“这就是一个鬼地方!”
李康妃伸手搂住朱微媞,将其拉到自己怀里,可是朱微媞已经长大了,她的身高虽然不像后世的女子那么高,但是却比李康妃高了半头。
“没那么简单的!”
李康妃压低声音道:“辽东蒸蒸日上,你若安好,为娘在京城也会舒坦些!你要记住……”
朱微媞有些不解地道:“记住什么?”
李康妃道:“你身边的人,除了顾紫衣这个丫头,其他人,都是皇帝的人,她们不怀好意,你到了辽南,找机会把他们全部弄死,或者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
朱微媞一脸愕然:“这……这是为何?”
李康妃一脸郑重地道:“你嫁到程家,就是程家人,你不欠朱家什么,记住,万事以程家为重,否则,一旦出了问题,最先遭殃的是你,不是别人!”
李康妃明白,朱微媞是用来笼络程世杰的一个工具,可是谁愿意做工具?
崇祯皇帝其实是为了削减宫中的用度,将大量的年老宫娥和太监,作为陪嫁送给了程世杰,在崇祯皇帝看来,程世杰能养活几万军队,再多两千宫娥和宦官,问题不大。
可是这件事,在李康妃眼中,那就是崇祯皇帝不放心程世杰,让两千余名宦官和宫娥嫁到程家,这不是想架空程世杰吗?
程世杰作为一军统帅,生杀大权在手,他岂会轻易任人拿捏?
在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是夫妻不和,夫妻若是不和,受伤的肯定是她的女儿,而不是程世杰,在这方面,女人总是弱势地位。
朱微媞一脸纠结:“这怎……那可是两千多人,两千多人,不全是眼线吧!”
“宁杀错,莫放过!”
李康妃眼中迸射出浓浓的杀气:“切记那些宫娥,绝对不能嫁于宁海军的将领为妻或者为妾,谁要是产生异样的心思,绝对不能轻饶!”
李康妃向朱微媞传授着经验。
却把朱微媞吓得不轻,她的小脸吓得煞白,连话都说不清了。
紫禁城里,程世杰向崇祯谢礼。
向周皇后、张皇后敬茶。
张皇后看了程世杰,长长叹了口气。
“程卿果然一表人才!”
“承蒙皇后夸赞,臣愧不敢当!”
一番仪式之后,崇祯皇帝拉着程世杰的手道:“程卿,妹婿,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给朕一个实话,若是灭了建奴,你需要多少时间!”
程世杰叹了口气道:“若是之前,建奴实力未损,臣敢保证三年之内,可以将皇太极擒于陛下面前,可是现在……至少五年!”
崇祯皇帝一脸不解:“建奴实力未损,为何只需三年,现在反而需要五年了?”
“若是以前,建奴见了宁海军敢战,他们就算几千人马,也敢向宁海军数万大军发起进攻,可是现在呢,他们发现了他们的实力远不如宁海军,所以,他们就会退避三舍!”
这倒是程世杰的大实话,现在程世杰如果整军军向沈阳发起进攻,这边大军刚刚准备出发,沈阳的皇太极肯定会撒丫子就跑,跑到科尔沁或者漠北草原上,与宁海军兜着圈子,一旦宁海军撤退,他们就会卷土重来。
等程世杰向崇祯皇帝解释清楚,建奴的骑兵优势,以及游击战的困难之处,崇祯皇帝认真地道:“五年就五年,朕等得起!朕的八妹,受了太多苦,以后善待她!”
“臣明白,臣一定做到!”
崇祯皇帝拍了拍程世杰的肩膀道:“卿不负朕,朕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