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淑走后,三个中年妇人来讨潇璇示下。虽非雍容华贵,也均穿丝着锦,妆金戴银,神情机敏,笑容温和,正是三位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
随行的除了丫鬟、媳妇、小厮和护卫,还有诊病的大夫,烧菜的师傅和演戏的艺人。就连瓜果、点心、药物和食材,也是从府中带出来的。八壹中文網
潇璇挥手让潇娟自便,自己请她们到“太始门”西厅说话:“夫人小姐们住的别院打扫干净了,还缺什么,只管来这里知会我。下人们有不方便的,就和其他弟子一样,去‘太素门’西厅说。山上有医有药,有水有粮,只管安心住着。”又传来门中菜园、花房和厨房的管事妈妈,让双方相互认识,对了份额,最后嘱咐三位管事:“山上向来茹素,夫人小姐们有不习惯的,还请担待些!”
张妈妈连声道谢:“姑娘安排得周到!纵是天天山珍海味,也有腻的时候。夫人小姐们上山,就是纳清福的!长成了的少爷们都没让来,就是怕坏了这清净地的规矩。”
她是陈夫人的陪房,既开了口,田夫人身边的何妈妈也点头担保:“我们夫人也说了,神仙面前,半点怠慢不得。谁要是坏了山上的清规,姑娘只管照规矩处置!”
潇璇微微颔,又直接播出“水云堂”下的六座四合院,供三府的护卫小厮暂住。几位管事妈妈又稍作商量,各领差事去了。潇娟探头进来,给潇璇倒了杯茶,坐到她身边悄声说:“三位夫人的都是一千两,小姐们的都是五十两,一共三千五百两。”
她刚才收了黄封,送到账房入账,这时掏出收据,推给潇璇。潇璇收好票据,悄声问她:“签了账吗?”
账房规矩,每笔进账非但要开出收据,还得由交账人签账。尤其是银票,不能立时兑现流通,即使被纳入私囊,挪作他用,一时间也无碍大局。潇娟自知轻重,点头担保:“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潇璇庆幸身边有个潇娟,也只有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拿供桌上的黄封,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于是拿了块山药糕,犒赏她:“中午还没吃吧,先垫垫!”
潇娟刚吃两口,忽见潇月撩帘进来,忙问缘由。潇月摆手轻笑:“放心吧!这一路车马劳顿,夫人小姐们一时没有胃口,正在‘太初门’喝茶吃果子呢!”那边晚辈们会过长辈的替身,自有一番客套。潇月又说:“我刚送师父回‘无量阁’歇下,回来碰见赵长老领着两个御医去给师父瞧病,师姐怎么看?”
卫氏临盆在即,请两个御医过来,以防不测,也是人之常情。“瞧病?瞧病?”潇璇心中微动,不住嘀咕:“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就算我们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回事,他还不知道?”潇娟握紧拳头,愤愤不平:“也就是向旁人显摆,他们兄友弟恭,笼络人心罢了!”
御医虽是医者的最高殊荣,可有史以来,御医杀的人却救的人多。尤其是奉旨赐药,喝药者还不得不死。潇璇不敢掉以轻心,心念微动,想起容辉来,假装沉下脸来,直言吩咐:“传我的话,让药房的李容辉去服侍!”
潇娟最喜欢戏弄这一对人,总觉得他们爱装大人。眼下见她又故作镇定,更忍不住好笑。于是主动请缨,喜滋滋地去了药房。日过中天,已是下午。她又看了看鞋面裙角,见还干净,才进门招呼容辉:“小师侄,师叔进来,还不端茶!”
容辉和万荣值班,正在包装红糖,忽听她的声音,头都大了。“这丫头还真不认生!”他不由腹诽:“我只是个打杂的,又没拜师,算是你哪门子师侄!”也不示弱,给她倒了杯凉茶,又搁了两勺白糖,恭恭敬敬地递给她:“师叔,您慢用!”
白糖味甘、性平,能解暑生津,滋阴调味,舒缓肝气。大人们碰到小儿厌食,就常喂些白糖水。万荣看戏不怕台高,忍不住掩面轻笑。潇娟被他当作小孩,不由嗔怪:“少贫嘴,随我来!”转身就走。
容辉哈哈大笑:“师叔,这可是上好的白砂糖,不光能降火气,还能除口臭呢!”说着追了出去。
潇娟给容辉带路,过“太始门”时,一个神色肃然,目不斜视。一个仰头望天,顾左右而言他。潇月在一旁看得分明,待容辉走远又问潇璇:“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潇璇十分不屑,懒洋洋地说:“不过是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罢了!”
“人家这不是好好地去了无量阁吗?”潇月为她圆场:“哪里有半点不恭,你怎么就看不顺眼?”
“哼,翅膀硬了,想飞呗!”潇璇更没好气,随口比喻:“那叫得好听的鸟,都是软翅膀的。那展翅高飞的鸟,可从来不叫!”
“那又会叫有能飞的鸟,只有凤凰了吧!”潇月忍俊不禁,拿她打趣:“你的功夫不是挺好吗?也传给我吧,兴许我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哎——”潇璇摇头轻叹:“我何曾不想,可惜你们不是那块料!”
“去—,谁稀罕!”潇月抬手推她,姐妹倆轻声细语,没过一会儿,潇娟领着容辉回了。
午休时分,唱经的道士各自回去,只有两个三等执事看守法坛。厅室幽幽,只有他们四人。潇璇正襟危坐,吩咐潇月:“放下帘子,让他在帘外回话。”潇月暗叹一声,拉下竹帘。潇娟又撩帘进来,只留下容辉一个。
“她们是妙龄少女,隔帘问答,也无可厚非!”容辉自我安慰,作揖行礼:“姑娘们纳福!”又说起一路见闻:“两位御医,一个叫周宝密,一个叫吴载言……”
天家的身体关乎社稷兴衰,御医所往,必有内侍随行。就是怕泄露了只言片语,对君上不利。潇娟到“无量阁”时,两位御医要进屋诊病,赵长老意欲跟随,却被两名内侍挡驾在外,几人正在分辨。
潇娟上去见礼:“两位公公辛苦了!”趁机引荐容辉:“他是药房执事,就让他进去服侍吧!”
内侍们长在宫廷,更熟悉人情世故。一路跟来,猜到了山中形势,却无意搀和:“若让赵长老进去,他们少不得讨论病情。若借题挥,泄露出什么,自己可担待不起!”这时见容辉出来解围,就劝赵长老:“长老是神仙中人,不值得搀这霉气。杂家看这位小哥白白净净,正好进去磨墨!”
赵长老看了潇娟一眼,拂袖退开,又吩咐容辉:“你去吧,好好服侍!”
容辉头一次碰到内监,只闻到一股丁香,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内侍走进堂屋,穿过正厅,转到西次间,明清真人正躺在软踏上,两个御医在给他会诊。一个在凝神把脉,一个在按摩推拿,旁边还站着两名内侍。
屋里落针可闻,容辉不敢惊扰,在竹帘外深施一揖,撇眼见茶几上放着笔墨纸砚,就主动上去磨墨。过了片刻,帘内传出轻轻的鼾声,“明清真人”竟睡着了。
两位御医撩帘出来,悄声开出药方。内侍在旁看着,由容辉笔录。他的字无间无架,一看就没练过。三名内侍互视一眼,更加放心,两名御医却看得不住摇头。周宝密正色嘱咐:“这病于阳生时节,只能静养,切记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若中秋前能断根,病就能好。迟了阴阳更替,就经不住了!”
《小有经》云:“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损志,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争,多笑则伤脏,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憔煎无欢。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无多者,几乎真人大计。”内侍们常居深宫,尤好黄老长生之术。这“十二少”非但是养生之都契,更是陪王伴驾之都契,自然耳熟能详。
御医开完药方,又由四名内侍陪同往别院歇息。容辉把药方呈给赵长老,如是转告了御医所言。赵长老看着药方直皱眉头,忍不住斥责容辉:“你也多练练字!”说完拂袖而去,潇娟这才领他回了“太始门”。
容辉誊下药方,潇璇拿着细看,心念拂动,喃喃嘀咕:“紫芝、黄精、芡实、狗脊、远志、当归、苦节、黄莲……这是什么方子。”
“我也看不明白,从药理上看,该是副顺气清火的补药。”容辉凝神作答:“要不我回去问张老,看他怎么说。”
潇娟不住好笑:“这是谁教你写的字,真是,真是……”实在不好形容。潇月也帮着参详,心中灵光一闪,随口念出:“紫芝白术行当餐,黄精蒸罢洗琼杯……池塘已长鸡头草,篱落初开狗脊花……做客笑谈潮远志,故人书札寄当归……自古得仙非苦节,此坑安得号黄莲……”
“住口!”潇璇吓了一跳,沉声低喝:“谁都不准说出去!”手上内劲暗催,纸笺受热,冒起一缕青烟。“呼啦—”一声,火花绽放,药方已成飞灰。
学武者将内功练到了一定火候,才能以劲化气,助人推拿调理。若能燃纸生火,凝水成冰,则算初窥门径。潇娟叹为观止,年年大较小较,她都在场,素知小字辈中无人达此境界。如今看来,也只有潇璇一人。
“断根、断根,是谁要他断谁的根……”潇璇心乱如麻,深吸一口气,吩咐容辉:“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去吧!”
容辉深深一揖,转身而去。刚走出门,阳光洒在脸上,眼前一亮,才长长抒出口气,却汗湿了后襟。“自己一心远离是非,待潇璇有危险,再出手帮她。这样一名一暗,还能相互照应。她却一直把自己往是非窝里拉,终究拗不过她!”
他凝神定气,信步前行,不由去想来龙去脉:“照潇月的说法,那药方喻义分明:我这里过得不错,洗好了杯子蒸好了菜,正等你来喝酒。家里花团锦簇,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看你是否得当时夸下的海口,回来共谋大事。修仙求道太苦,你沾的那坑儿也不是什么清静地方……赵长老到底和谁串通好了,竟需要御医传信!若非潇月姑娘熟读诗词,这手法可真是天衣无缝!更想不到,赵长老纵横江湖几十年,竟还是个饱学之士,难怪能在门中独树一帜。”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不敢往下想,又不由得苦思冥想。如此心不在焉,回到药房时,万荣和他打招呼也没注意。所幸屋中有位少女,正和人讨论夏装上的刺绣:“你说的石榴红太艳了,大热天的,看着多眨眼。我说宝蓝色的水草纹好,再绣两条金鱼,看着就凉快!”一语中的,引得两人掩面轻笑。
五月初八,“琳妃阁”传出喜讯,卫氏生了个大胖小子。陈夫人抱着孙子高兴坏了,忙去拜谢“厚土娘娘”,又赏了每人一枚银锞子,定下“中元节”后返京。三家是通家之好,决定同行。
陈夫人还想把“洗三礼”摆到“地母元君”殿,可婴儿初生,吹不得风,只好在“琳妃阁”行礼。小姐们早备下了“如意锁”,都是金玉质地。
潇璇穿了背心长裙,带着潇娟和潇月,替明清真人送了柄“玉如意”,还向陈夫人道歉:“穷山僻壤,得蒙小公子屈尊降贵,实在荣幸!”那如意巴掌大小,光可照人,也十分贵重。
陈夫人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话,要不是这接天引圣的宝山,我们哥儿也生不出这么好的模样。这才三天,就生得白里透红。刚才洗浴时,他还要游呢!”又忍不住亲了小少爷一口。婴儿嘴角衔着泡泡,十分可爱。
山上六百里加急往陈都报信,沿途官员正愁没借口上山拜访,听说澄国公添了长孙,纷纷派夫人上山恭贺。山上又开坛祭天,为陈小少爷办了七日祈福法会。宾客逢迎,比秋游还热闹。
潇璇主持庶务,送走了贺客,又有锦绣人物上山避暑。或公卿、或行商、或巨贾,非富即贵。或带子侄,或带姬妾,或带知己,非奸即色。各方艺人闻讯而来,或能说书唱曲,或以杂耍助兴,日日锣鼓喧天,夜夜歌舞昇平。
热闹时节,明清真人却病得越重了。潇璇二话没说,仍按御医开的方子抓药。又把庶务托给了潇月和潇娟,反而常常陪容辉练功。容辉在下面看得清楚,门中管事几乎分成了三波,有的恪守本职,有的里外忙活,还有的踪迹难寻。虽然表现各异,但“反常即为妖”,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潇璇使的全是本门上乘武功,却让容辉以基础掌法破解。那上乘武功的厉害全在内劲上,容辉初学乍练,既不知“来龙”,也不知“去脉”,更没有应敌经验,一时间又怎有成效?所炼者,无非机变和眼力。
潇璇不厌其烦,反复和他拆解。容辉悉心聆听,无不仔细琢磨。两个人起早贪黑,“乎情,止乎礼”,不冷不热。虽都觉得别扭,武功却越练越好。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黄昏时分,容辉正以双掌和潇璇对拆剑法。一个御剑如风,剑光闪烁,“嗤嗤”有声。一个趋避若神,窜高伏低,进退自如。
潇娟忽然过来,看见一个穿着纱袖背心,金罗褶裙。笑容温婉,楚楚动人。一个穿着细棉短褐,竹冠素带。翻腾来去,神采飞扬。身影纷飞,恍如花间彩蝶。又是羡慕,又是向往,痴看片刻,才捂住双耳,提气大喊:“停——”
容辉导气归元,敛息站定。潇璇翩然落下,笑问潇娟:“什么事!”说话间右手送出,轻挽鬓。长剑脱手,“唰—”,直入鞘中。
潇娟走上前说:“澄国公世子来了,师父让你代为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