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被唬了一跳,定定看了顾寻安好一会儿。
小公子似乎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泪腺弄得万分尴尬,胡乱地用袖子擦拭着脸。
陆行鸯见他袖子满是灰尘,刚刚用湿手帕擦过的脸还没有干,此时脸上的水与尘土这么一混合,倒真的弄了一脸泥泞——具有风干的功能。
陆行鸯看着毫不知情的顾寻安,那家伙现在一定以为自己的脸光洁如旧了,只好满是无奈拿起先前被他放在马车座位上的手帕,细细的为他重新擦拭。
顾寻安当然不知道她此举为何,但还是乖乖不动了。
“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陆行鸯轻轻问他。
她余光中看到小公子颇为窘迫看了她一眼,兴许是见她没有正眼瞧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
“陆行鸯,你太厉害了!”顾寻安有些惆怅,落寞的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你当时让我们先走,茗一说你自有办法,我心中说真的是不相信的,所以我回来了,怕你受伤。”
陆行鸯的心微微悸动,擦拭完了,她放下手帕,刚才前倾的身躯坐直,与顾寻安拉开了一点距离。
如此,她得以看清小公子的全部动作,她观察细致,瞧见了顾寻安揪着他的袖摆,小动作自己都不知道,还在那组织措辞。
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一只小鹿在她的心头,轻跃过去。
她好整以暇等着顾寻安的后话,颇有耐心。
“回来的时候见到你被山匪带走的痕迹,我心里一着急,就没多想追了过来,很不幸,被巡逻的山匪发现了,我竟然逃都逃不过!”顾寻安瘪了嘴,委委屈屈:“我心想,这样也好,总能与你呆在一处了!”
陆行鸯动容,忍不住问他:“那你当时见了我,怎么一声不吭?”
我还以为你被那群山匪打出了内伤!
顾寻安闻言苦笑:“我被人逮住样子就已经十分狼狈,押送回去的时候就已经从那几个山匪的杂言杂语中听出陆行鸯你是他们的熟人——不敢怠慢的贵客!”
陆行鸯听到此处,明白了,小公子一定是以为两相对比,这与在京中黑白颠倒的身份伤了他的敏感自尊。
她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回答。
为什么,要与她这一介商人交朋友呢?
难道是因为她在石场给他分析了陆氏的重要,或是在临玢这场匪祸中看到了她的别的什么价值?
就像他的堂兄瑞帝一样,打着知己的由头,老奸巨猾想要多一个人为他卖命。
因为什么呢?
陆行鸯在心中想了好几种可能性,觉得顾寻安的理由肯定接近于她的猜想。
果然是价值吧,这种时机下,她再想不出更接近的了。
心中百转千回只在一瞬,她暗暗自嘲了一下,轻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陆行鸯,以后你别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啊!”顾寻安不满的叫嚷,却又委委屈屈:“你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的担心你!我思来想去,你总是瞒着我一定是认为你我之间还不熟,达不到事无巨细告诉我你一切的情况或打算!”
“我想,如果我们成了朋友,你是不是就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就比如刚才遇到山匪,你告诉我一句,只一句——他们我认识!我就能领悟,不要你开口,我可以乖乖的在原地等你!”
他言下之意,不必告诉他全部谋局,但也别将他排斥在外。
对于向来心高气傲并且在朋友中为中心的顾小公子而言,这种心态着实有些卑微了。
陆行鸯默默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寻安,有些苦涩不能言。
她最初以为,顾寻安是因为面子,后来,又觉得顾寻安发现了她的利用价值,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没有想到,他只是单纯的想多了解自己一点,因为他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对他充满防备而感到难过。
我相信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所以,他担心我,因为我的疏离而感到伤心,这是真的!
陆行鸯意识到这些时,竟觉得恍恍惚惚,思路一下子就滞慢下来,来来回回在这个意识上打着转,无法前进。
“所以,好不好?”顾寻安抬起清澈的眸子,忐忑看向她:“我们做朋友,你我多一点点了解,你放心,我对待朋友一向忠心,不会背叛的!”
像是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顾寻安想到什么,又赶忙补充:“连堂兄我都不会说的!”
陆行鸯松了口气,觉得刚才一直绷着,后背酸,闲散靠在马车厢板子上。
她笑眯眯地点头,又觉得不够,开口再次确认:“好,我们做朋友!”
“真的?”顾寻安欣喜若狂,咧开嘴就笑起来了。
陆行鸯也不嫌烦,仍旧耐心的点头回应他。
“周大茂是我两年前认识的,原本是个乡野村夫,但他没什么活命手艺,后来日子过不下去了,召集了几个兄弟上山当了山匪。”
“他的兄弟可真多!”顾寻安惊讶。
陆行鸯摇头继续解释:“最开始真就那么几个人,但是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可以发家致富的宝藏——铁矿山!”
陆行鸯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他们占为己有,没有上报给朝廷。”
“虽然没有先进的技术,提取的铁石不纯,但是将他们卖给收购铁石的人得到的钱财,足够他们生活了!”
顾寻安无言以对,呆呆的看向陆行鸯。
陆行鸯一哂,觉得顾寻安的样子有些天然的呆萌:“我偶然一次发现了这种铁石的流露,顺着运送线索发现了这群山匪,当时他们已经发展壮大,有了不少人参与了。”
“所以,你就与他们进行了粮食上的合作?”
“是的,他们人马的壮大对他们来说虽然是件好事,但是也带来了许多问题,粮食算是其中一种。”
陆行鸯看着小公子脸上满满的不解,刚才嘶吼过的嗓子仍有些轻微的疼痛,但还是微笑解释:
“寻常小户人家,一斗米就能吃上小十天,所以大多数人家都是按斗米买粮的。但是这群山匪不同,他们远离镇子,买米来回得花上小半天时间。而且,他们不可能频繁买米,所以每次买的数量是一个大的数目。”
会做生意的铺子如果遇到像这样的大客户,为了留住客人,都会提供免费的运送服务,希望他们下一次依然会在自己这里购买。
而且,知道他们的住处对于商人来说也是一种信息。
但是山匪会让人这样干吗?
陆行鸯不明说,但看顾寻安的神情,知道他已经想到了。
“那……如果山匪不要运送,自己带些人手来呢?”顾寻安刚问出口,自己就先笑起来:“那不是傻吗!有免费的不用,偏偏要自己出人出力!”
“一般人都是这种心态,所以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就显得很奇怪了,而招人注意恰恰不是那群山匪想要看到的。”陆行鸯也跟着点头微笑,决定多说几句增加小公子的常识:“而且,大一点的铺子都有缜密的体系,就比如说记账这一块,像这样的大单子,怎么可能一笔带过,有一定阅历的老管家就会暗中派自家人手去悄悄查验,以备不时之需。那么,周大茂这群山匪怎么躲得过呢?”
“他们只是想谋财,还不想害命。”
陆行鸯这边评论刚完,就见到顾寻安不认同的撇嘴,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公子心里一定在犯嘀咕,想着还不至于害命呢!那明晃晃的大刀,那绑住他不让跑的粗绳子,那扬言要解决了他的山匪头子!
她这样一想,将刚才自己的思路自行打乱,一时不知道要从何讲起。
“所以他们就同意与你合作啦?”顾寻安适时问她。
“是啊,这种合作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安全的方法了!”陆行鸯笑盈盈,想到两年前自己自导自演的好戏:“我亲自出马,押着那批米粮路过,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将我连人带货送到周大茂面前,他起初以为我是哪家小女儿,起了赎人的念头,得知我是陆家独女时,惊得一言不发听我权衡着利弊。”
“他没有起疑过你的目的吗?”顾寻安有些担心。
陆行鸯摇摇头:“那一年有叔叔妄图分家产,陆家闹出过好几出争执,消息灵通的地方都知道了。所以我给他的理由就是我想要争夺家主之位,急需一个长期稳定的大客源,两相合作对彼此都好,他听后没考虑多久就同意了。”
“至于后来,他得知我看上了他的矿山,那是后话。”
陆行鸯有些疲惫,看向顾寻安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些苦涩,她看了他好久,最后自嘲一叹:“所以,我真正算起来,是从与山匪的生意中开始的商业生涯。”
你会不会嫌弃这肮脏的手段与不堪的过去啊?
陆行鸯忽然就想,小公子要与自己做朋友时自己内心生出隐约的畏惧原来是有来由的。
她觉得周围安静下来,等着顾寻安的反应的时间就过得无比漫长。
但真实却是没过多久,几个呼吸间,顾小公子就做出了答复。
他蹙着一双好看的眉,望过来的目光中有她察觉出来的心疼与理解:“你那时,才十二岁吧?为了不让陆家被瓜分,辛苦了!”
你做的很好,而我望尘莫及!
这是小公子的言下之意。
她全身僵了片刻,忽然就低低的充满愉悦的笑出声来。
这真是,她内心里曾经憧憬过的,最好的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