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陆行鸯出去的时候,画绣跟在身后为她加了一件衣。
陆行鸯拢了拢外套,回头对画绣说道:“天凉了,回吧。”
远处莫清驾了一辆马车驶来,离了还有一点路程,拉了马绳看她。
小丫头不依不饶要她答应会在中午回来吃饭。
总不能让主子和这刚来大半月的臭小子过自己的及笈吧?
陆行鸯就点头,连声说好,上了马车。
“那小丫头在客栈不知道要忙活什么好菜,咱们到时候回去瞧瞧。”陆掌柜坐在马车里笑盈盈。
莫清便在车外应她一声,笑说阿姐不要太抱期待,这丫头做出来的饭实在算不上好吃,还不如让厨子去做。
“阿姐不要忘了那次青椒炒鸡蛋,咸的我当时就怀疑人生。”莫清甩着鞭子,不忘调侃。
陆行鸯便默了一会儿,坐在马车里不说话了。
两人很快便到了葛家的矿地,葛弋已经站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了。
“啊哟,陆掌柜来啦!”他见到陆行鸯下了车,惊喜地叫了一声。
莫清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默默看下去,随后将马安置好,向他们这儿走过来。
葛弋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方脸浓眉,皮肤偏黑,眼睛却炯炯有神,在天光下明亮亮的,闪着善意。
陆行鸯笑了:“葛少爷久等了。”又问:“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那青年听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憨笑一声:“好多了!今天听我说你来看地,想要见见你呢,被我拦下了。”
他像是怕陆行鸯会误会似的,急急补上:“她那身体呀太弱了!我可不敢放她乱跑,今天这不是霜降嘛,大清早的天凉,不想让她遭罪。”
陆行鸯点头,说改日我去看望一下夫人。
两人边走边说,葛弋叹了口气,说道:“这还多亏了陆掌柜你要买我的地。”
他在那叹气,陆行鸯也不说什么,等这人心情稍微好转时,才开了口:“葛少爷说笑了,我前几天跟姓冯的那家闹得这地方人尽皆知,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瞥了眼伴在身旁的莫清,发现后者百无聊赖,正在闷闷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这你就说大了,最后大家伙也知道是姓冯的这家没理,这闹,也是他们先起的头啊!”
葛弋有些忿忿了,陆行鸯一晒,不再提了。
前几日到了河阳,三人刚安顿好,正巧和那个已被赶出去的冯师傅家中亲戚迎面撞上,陆行鸯先前就是从他们那儿买了玉石,算是他们的大主顾。
这人叫林栖,先前是个读书的,后来考不上功名,白白蹉跎了好多年时光,见自家侄女的丈夫凭着鉴玉手艺混的不错,便拿了最后一点积蓄捣起了玉石生意,但初冒的苗头不幸遇上了滂沱大雨,赔本不说,还扯上了一堆债。
这个失败的商人不得不放下先前读书的傲气,低声下气求自己的侄女帮他一把。兴许运气不差,侄女的丈夫冯师傅刚好做了陆家玉石铺子的鉴玉师傅,两人在一起一合计,将背的债加到了陆家的货上,一单成了,他还了债,近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陆行鸯来的路上派了伙计将大致打听清楚了,又将这人现下在她面前哭诉的内容略略结合,在心里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陆掌柜蹙着眉,对这人不想再说什么,一单既成,自己吃了不识货的亏,也不想扯上什么理,只言明从今陆家不会再做他家的生意。
到那时,陆掌柜才发现表哥让自己带着莫清的好处,陆家虽然在河阳也有铺子,有什么事去叫一声自然有伙计跟着办事,可毕竟远水不救近火这个理,若碰上林栖这样缠着的,身边的小侍女画绣再能干,估计论力气也打不过这个中年壮汉。
而莫清看着小小少年的模样,脸色冷下去竟也有一些凌厉狠戾,唬得林栖不敢再上前一步。
想到那时的情景,陆掌柜侧头朝莫清笑了笑,后者依然与路边的石子过不去,对他们的谈话兴致缺缺。
转了一圈,矿地上的伙计们瞧见他们来了,远远问声好。
葛弋笑着感怀道:“要不是熙儿生病了,真不想就把这地卖了。”
他自说自话,又接道:“卖了也好,不用守着这家业,回头等开春了,天气暖和了,我带熙儿四处转转。”
“哎?”他回过头来,笑眯眯问道:“陆掌柜,你走过的地方多,知道哪里适宜去吗?”
陆行鸯便低头想,曾今走过的地方流光掠影晃过,最后她记起了临玢观潮河下游岸边的那片火红枫叶树林。
陆掌柜笑笑,很诚恳答道:“那就带夫人四处转转,哪里觉得好就是最适宜的。”
葛弋点点头,说陆掌柜说的是。
这次看完地,陆行鸯将尾金写在一张单子上,言明陆家的小厮会带钱来。
两人重新回客栈,时辰刚好,估摸着小画绣做好了午饭在等她,陆行鸯满足的在马车里眯眼养神。
莫清在外面敲了敲木框,喊道:“阿姐,你说那葛弋死撑着那么大的家产是为什么?”
陆行鸯睁眼,心想好小子,现在按奈不住要问她了。
马车轱辘响声很大,她也只好跟着喊:“那是他爹去世前留给他的,葛家以前就是靠着采矿发的家,估计还是放不下吧。”
马车外莫清好像不以为意嗤了一声,果然他下一句就传了进来:“撑着那么大的家业,连自己的夫人生病了都一拖再拖,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把地卖给了我们!”
陆行鸯听他这样一说,闷闷想到这小子估计不太能理解他们这些人的家族责任,看来有必要在此后多加培养。
两人这么一里一外喊着话太累人,陆行鸯干脆挪到了离门帘最近的地方坐下,这样她不用扯着嗓子喊了,陆掌柜重新找到了舒适感,心情大好。
“你还小,不懂——再说,葛弋最后不还是卖了地选择自己夫人了嘛!”陆行鸯伸手拨开了一点帘子,前几日画绣说天要凉了,叫人换了一个厚帘子,陆掌柜懒得费劲撑着,就拨了一条小缝看着车外的莫清。
马车外的莫清浑然不知,依然喊着,震得陆掌柜五雷轰顶。八壹中文網
“阿姐,说起来我们干嘛要买地,我一直怀疑你是一时冲动!”
陆掌柜震得恍恍惚惚,空着的另一只手穿过门帘与车框的缝隙去戳莫清,准备让他小点声,自己听得见。
谁成想这小子这么不能碰,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才按上去,莫清就明显僵了一下,急忙回过头看她。
他转身太急,手上一时错了力,缰绳被他猛地拽了一下。
还没到镇里,田间的路是用土拢出来的一条狭窄小道,马儿偏了几蹄,连带着车轮也驶歪了,等到莫清回过神来想去调整,车轮已经滑了下去,高低不平让马车倾斜下去,陆行鸯一个踉跄朝下摔去。
摔下去的那一瞬,陆掌柜在心中想,真好,画绣换上了厚帘子,可以垫着。
等等,帘子下面好像是莫清?
想到这,陆行鸯只好忍痛割爱般抓住了马车木门框,紧紧攥着,让自己借力不要跌了下去。
这短短一瞬,坐在前座的莫清已经摔了下去,他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在尘土飞扬中眯着眼睛努力望去。
这一望,就让他看见了斜翻的马车,因为倾斜倒下时被另一侧的田垄抵住,才不至于全部倒下。
他慌忙四顾,见没有陆行鸯的身影,知道她还在车厢里,连忙站起跌跌撞撞奔了几步,要掀起帘子查看陆行鸯的情况。
根本不要他掀,那帘子因为重力竖直垂着,马车又是歪着的,莫清便一眼就瞧到了里面的样子。
陆掌柜缩在里面,抱着头。
莫清愣了一下,轻轻在外面唤:“阿姐——”
“阿姐,你、你还好吗?”
陆掌柜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
刚才马车抵到田垄时,因为撞的力太大,陆行鸯一时脱了抓着木门框的手,被甩到了后面。
肩膀却撞到了木板的棱上,一时痛的只顾抽气。
听到莫清唤她,陆行鸯抬起头来。
那少年在她背光的方向紧张得想要向里再探一些,眼中的担忧分外明显。
“阿姐,你怎么样了?伤到哪里?现在能不能起来?”
“阿姐,你先站起来!出来让我瞧瞧伤到哪儿了!”
“阿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很痛啊!”
陆行鸯心想,这孩子怎么说个不停,她都没有插话的机会啊!
陆掌柜便准备行动,以事实告诉这少年:她可以!
她便忍痛将手搭上原本是踏脚的木板,连声说:“我可以我可以!没事没事!”
对面的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轻声问道:“那阿姐可以出来吗?”
“当然!”陆行鸯说着手上使力,准备踏着原本是车壁的木板走出来。
这下肩膀变本加厉似的疼起来,她不由一顿,软了一下。
须臾,她缓过痛来,余光见到莫清忍不住伸手,不知怎的就是不来扶她。
“阿清,搭把手!”陆行鸯便向自己的小伙计伸出手,招了招要他来扶。
飞起的尘埃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寂声飞舞,眼前的女子笑着向自己伸出手,临近正午的日光暖洋洋照在周围,莫清忽然就觉得这一切温暖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