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了府,见到陆昭正蹲在门槛上嗑瓜子,见到陆行鸯回来,瞅了几眼后别过头去,闷闷的。
陆行鸯奔波在外,只想先回来洗漱一番,见到自家老爹这样,又不忍,吩咐画绣先到厨房看看有没有烧水。
待小丫头走后,陆行鸯走过去,笑嘻嘻地蹲在陆昭的面前。
“阿爹——”她唤道,又问,“怎么了,看上去有些不太开心呀?”
她这样软软的一问,陆昭没了先前和她赌气的精神,转过头来盯着陆行鸯,接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要往屋里走。
咦?陆行鸯不明白极了,想着难道阿爹今日去梨园听戏的时候没抢到一个好位子?
她上前挽着陆昭的臂膀,难得慢下步子陪着陆昭散步,老爷子的腿脚不太利索,平日陆掌柜总是嫌他走的太慢,有什么事都是吃饭时在桌子上就告诉了他。
这一举动显然奉承得极好,陆行鸯感觉身边的陆昭松了口气,话就松口说出来。
“阿鸯,今日和隔壁老李头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明日要去宫中赴什么接风宴了,说是石小将军前几日在临玢那处剿了一伙儿山匪,这事你知不知道?”
陆行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心想原来如此。
她微不可闻地一叹,还是转过脸来朝陆昭笑眯眯,歪着头回答:“知道,小将军有功,陛下犒赏,自然得为他接风洗尘一下。”
那边陆昭默了默,又问:“咱们就是一个商贾之家,有什么资格去赴宴呢?阿鸯,这几年陛下器重你,我隐约看出了些什么,你就老实告诉阿爹:咱们陆家在为陛下做什么事吧?”
他这样直白,陆行鸯反倒一笑,像是被自家阿爹这严肃劲头弄得莫名其妙,觉得好玩似的,也添了一句玩笑话:“阿爹想多了,陛下器重我,是因为看上了我的才华,要不是我身为女子,说不定早就去朝廷为陛下效力了!”
陆昭却不笑,兀自看着陆行鸯很快就低了上扬的嘴角,垂了眉目,像是愉悦的情绪刚上来一点,又被其他的不知名的东西给压了回去,他看着女儿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蹙的眉头,疼惜得心中一悸。
“你也不用瞒我,两年前你为咱们陆家签了一个大买卖,我当时虽然夸你能干,私下里却是打听过的,跟临玢那些山匪是扯上关系的吧?”陆昭慢慢踱着步子,叹口气,“算算时间,你刚接手那个单子不久,陛下就对咱们陆家青睐有加。”
“阿爹还没老,这些心里都明白。”
陆行鸯边没有说话,想着当年的自己虽然想出了这样的主意,但是却不敢向自己的亲爹明说,她知道这个老头虽然在生意上克扣刻薄,但是从来不干这样的行当,甚至以耻为耻,她不敢说——再后来,越来越难开口。
这件事情现在终于被陆昭摆上台面明说,她在些微惶恐的同时竟然也将心放下来。
终于知道了。
她不想以默认的方式承认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便点点头:“是有关系的,但是也有一些别的原因。”
接着,按压在心头多年的、每次午夜梦回醒来都会想起的这个秘密终于被她告知。
告诉瑞帝和顾寻安这两位高位者,她不过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忠心,让陆家能在更多的机会中有机可乘;而临玢那边的老管家和身边的小画绣,自己不得不告诉他们——她需要人手,且自己非常信得过。
若是她自己一人可以办成那些事情,她必然不会让后者这样亲近的人涉险——通匪是大罪。
陆昭也不回屋了,父女俩在园中亭台处进行了很长时间没有的交谈。
当然很久,就得已经把热水调好,在房中等了快瞌睡的画绣起身寻找,离了老远,就能听到这小丫头在四处呼唤“主子——主子——”
趁画绣还没有看见,陆昭赶忙摸了摸陆行鸯的头,挥手让她走人:“我女儿果然比爹厉害!但是——”
他拖长了音调,有风在他身后,将凋零下来的树叶卷起,飞旋成肉眼可见的一个漩涡,似乎能够直冲天际。
“阿爹还没老呢——最起码,可以撑着我女儿嫁人的!”
陆行鸯还未回什么,画绣已经发现了她,向这边飞奔,小丫头精力旺盛得很,脚力也快,眨眼间便到了自己身前。而陆昭——他转身走了,衣袖翻飞。
陆行鸯忽然就问:“阿爹的寿辰是不是正月十二?”
画绣想了一会儿,应道是的。
陆掌柜哪里会忘,她只不过图个心里舒坦。忽然想起一事,唤来伺候陆昭的一个小厮,问他老爷最近的腿脚还疼吗?
倒是不常听老爷唤疼了,那小斯答道。陆行鸯一笑,让他去忙,自己回屋洗漱去了。
晚间陆老爷子外去溜达,正巧路过陆行鸯的屋子,三更已过,陆掌柜的屋里还亮着明明的一豆烛光。
老爷子默默看了一会儿,走远了。
——
顾寻安是被茗一给扒拉起来的,小公子在推扯的空挡看了一眼窗外,立刻变得非常不满,直嚷嚷为什么现在就让他起来。
“小祖宗,你不会真忘了今天要干什么事吧?”茗一力大无比,拽着小公子不让他重新躺到床上,“接风宴!接风宴!陛下特意安排在不用上早朝的今日的!”
顾寻安闻言,便呼啦一下跃起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剩小半个时辰,您可快点吧!茗一见小主子已经穿戴好,急声让小厮们把饭菜端进来让顾寻安随便对付几口。
等到主仆二人急吼吼地赶到宫门,正巧见到陈时正就着林琴琴的手下了马车。
“嘿!你也迟了!”顾寻安蹦过去一脸“咱俩有难同当”的模样,心里知道自己一定会因为同陈时一起进去而不被堂兄责骂,看在陈时的眼里就有些贱。
“咦?”小公子叫了一声,看着林琴琴问道,“林姑娘也来了?我竟然不知道!”
这帖子还是小公子被叫去和礼部那些老头儿一起写的——果然有人看不惯小公子顶着职位却游手好闲的混账模样了!
“嘘!我是让秦秦扮作侍女的样子混进来的,你要敢声张我可饶不了你!”陈时佯装威胁。
两人一路斗嘴进了大殿,果然人都来的差不多了,都往着门口这三人。
因是宴席,大家也轻松,传言不少,果然有人轻笑一声:“瞧瞧吧,顾少卿和陈小姐张载一起简直是一对璧人啊!”
宴席下便传来一阵迎合,顾寻安扫了一眼,发觉那些老头儿就跟自家嫁女一样乐呵。
管的着吗?小公子想,又找了找,果然在宴席的尾席见到了陆掌柜。
后者就跟没瞧见自己一样,正在喝茶,偶尔偏过头去应一声别的商人说的玩笑话。
顾寻安忽然就觉得当时自己听那些老头的话守那些破规矩傻的很!
为什么一定要将商人安排在一起——还是最末端!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小公子只好先回自己的席位,陈时的位子倒是和他近的很,小公子就听到陈时在碎碎念:“瞧吧!你这个蠢货可是一直在败坏我的名声!”
小公子就悄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放虚了音调提醒:“大姐——你好歹注意一下!”
惹得某人白眼连连。
瑞帝还没来,陆行鸯坐的无聊,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小公子黑紫色劲装,扎了一束马尾,他偏头朝陈时说话的时候,那马尾就垂下,摇荡着。
她看的久了,都不知道手中的杯盏里的茶已经尽了。
或许阿爹说得对,她不应该来的,在这场声势浩大、歌舞升平的宴会里,没人在意是否多一个看客,当然也不会有人在意是否少一个。
但比起现在起身引起的殷切问候,陆行鸯更愿意规矩地坐到最后。
身边闫掌柜这时小小低呼:“陛下来了!”
陆行鸯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跪拜俯首,行了礼。
帝王展眉舒颜,当众称赞石小将军的功绩,为他升了官位,又赐下许多珠宝美人。
左侧靠首的一位男子就站起来,朗声谢恩,原来正是石德将军。
“听说这石小将军自小便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性子也孤僻极了,偏偏就得了陛下赏识,你说怪不怪?”闫掌柜又侧身向陆行鸯说道。
倒是以前没注意京中有这么个人,陆行鸯应付似的点点头,闫掌柜脸上的肥肉就堆起来,笑得眼睛也眯了。
那厢,舞女已经开始献舞,陆行鸯他们这些商人所做的位置都是偏僻的,歌舞是看不清的,就连声音也是遥遥的。
倒是给了这些平常不太懂规矩的商人们一处偷闲之所,因为坐在前位,那必然会和朝中那些老古板面对面。
就比如现在的小公子,席位上的矮椅太低,他坐的不太舒服,就伸了一只腿翘到了椅背上,觉得自己这姿势甚是惬意,他自己也高兴。
但不知是谁瞧见了,让人去禀告了帝师,帝师年纪虽然大了,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很,他绷着脸瞥过去,见小公子蠢木一样不知他眼神的意味,气的胡子抖了抖,挥手让小厮去传达。
片刻,小公子蔫蔫地放下了腿。
苦哉!
这循规蹈矩的宴会更难熬了,小公子无聊得又去看陆掌柜,这一看,就看到陆行鸯站着,提着自己的袖摆看着一个人,那人对她不住地弯腰低头,像是在道歉。
他就坐不住了,眼睛瞟了一眼那些老头儿,见到他们此时将注意力放在石小将军上面,对着赵广源使了一个眼色,要他替自己到时候说点好话。
然后,小公子慢慢起身,猫着腰隐到后殿,顺着近道往陆掌柜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