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阴幽,起初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冷,后来时辰晚了一些,陆行鸯忽然觉得周边不时有冷风,丝丝缕缕,凉意浸心。
顾小公子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长廊深深,他走过来的脚步浅缓小心,像是怕惊了谁。
“顾寻安……”陆行鸯隔着栏杆望着小公子,心内一时悲喜交集,她自己也分不清。
小公子急走一路,寒风灌嗓,说话也觉得疼,喑哑的嗓音一出,他自己先愣了愣,赶忙清了清嗓。
“我方才去见了堂兄,可林铭却说他已经歇下了……”
帝王不想见谁,那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触怒龙威或者凄切哀求看来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陆行鸯低着头,发丝垂下,盖住了她眼中的少许怅然。
她其实并不想小公子为她去求什么情。
顾寻安不知她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开始道歉:“其实这次堂兄发难,可能是因为我的问题……”
帝王前阵子让他在家清闲,固然是避开了那群臣子请求为他加官进爵的谏言,但是哪儿能让他真的闲着?他自己不请奏,帝王还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再把人给召回来?
大约是顺着这件事,盘算着以顾寻安同陆行鸯的交情,肯定会求情,如此顺水推舟,提出要求,让他这个大理寺少卿继续任职,接理此事。
顾寻安先前那么笃定这件事情,但是帝王不见,出乎意料,让他不由再次细想帝王的用意。
但不管如何,先见见陆行鸯。
顾寻安细蹙着眉,陆行鸯见了,觉得莞然,她摇头,“顾寻安,不用将这一切都归到自己头上,从表面上看,就是我的人打伤了陈公子,陛下彻查,情理之中。”
她瞧着他,眸色被廊上的烛光映得温柔,“有些事情,既然给你呈现出来的是表面,那就让它按照表面的问题解决。说不定过段时日,隐在表面背后的东西慢慢就浮现出来,你会发现,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顾寻安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陆行鸯忽然就想:似乎这位小公子,自从跟自己有交集之后,经常遇到这些不太顺心的事情。
也经常不由自主叹气。
她的心感觉被一只手压着,慢慢将见到他的激动给按了下去。
“我总能从你这学到许多……”顾寻安一笑,眉眼弯了,“我有的时候总是在想:明明陆行鸯你比我少过了三载春秋,却能懂得这些道理,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哪里奇怪了?道理我相信你是都明白的,不然也不会认为它们是对的,只是小公子不常遇到这些事情,不常用想不起来罢了。”
她仍是舒了眉,也不管心内戚戚的悲伤,又瞥了眼对面睡得沉沉的周大茂,一叹。
顾寻安也随着看去,山匪飒爽的睡姿不忍入目,他重又别过头看陆掌柜。
陆掌柜来时穿着的披风现在看来太单薄了,偏偏这人不在意,想着别的事。
小公子一时无言。
周遭的风声呜呜。
良久,候在外面的茗一进来,说时辰不早了,陆行鸯识趣,提醒小公子离开。
话还没出口,眼前一黑,顾寻安的黑色披风兜头盖住,她本能的要去扯下,手刚抬起,被他按住。
他离得近极了,嗓音低低的隔着披风传入耳中,恍若在很远的地方说着话。
“晚间夜凉,你要当心身体,别冻着了。”
那披风温暖,还有一丝青松气味,与他相配极了,陆行鸯懵着想。
她扯下披风,坐到角落的稻草上,觉得眼角酸痛,闭了眼。
翌日,周大茂醒来,见到的便是陆掌柜在角落里缩着,安静极了,想来是睡着了。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来送饭,才锤着栏杆叫她。
陆行鸯睁开惺忪睡眼,无端来气,只想着自己竟不配有个安稳日子?人都在牢里蹲着了,还要按时早起?
“呃……这是午饭。”周大茂善意提醒,毕竟自己以前在牢中就蹲过一段时日,知道这里可没有三餐供着。
“你要是不吃,等会收走了可就不会再送了,一天也就这一顿!”山匪扒着饭。
陆行鸯看着碗中的饭菜,一时愣然,过了许久,也没有动筷子。
半碗粗粮,拨了几筷子咸菜在那上面,陆行鸯本就困的很,见了没有食欲。
山匪盯着那碗饭在看。
她便从栏杆缝隙间探手捏住碗沿,微微抬起一边,使了手劲,将碗旋着扔到了对面。
周大茂笑呵呵,立马接过去继续扒饭。
已经正午了,陆行鸯逐渐感觉到不对劲来。
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在隔日清晨便审问的,好给别人交代,但是现在仍然没有动静,似乎是被扣下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陆行鸯想起昨日顾寻安说的话,难道瑞帝真的要卸磨杀驴了?
她苦笑一下,其实论情论理,她总是有一种瑞帝不会动手的感觉,所以自己并不惊慌,甚至觉得这些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有些可笑。
可现在她不得不思考如果没有瑞帝的纵容,她应该怎么办。是了,总不能去祈求什么。
陆掌柜沉默着,觉得后背冷的发麻。
她有些担心陆家的人了,她不在,陆家无疑是失了主心骨,他们接后的动作她不能预见,如今也无法控制。
她很怕他们先慌了阵脚。
而她被困牢中,力不能及。
陆行鸯暗自默着,也不与周大茂说什么,没有事情可做,时日忽然变得漫长,久得她辨不清时光流逝,又无端想起以前的事情来。
想起前几年和陆昭去关外,看到胡人舞姿热烈,生平少见;又想起分家那年,陆昭虽然被气得发颤,眼中泪意却悲切;在最后,她想到那人清朗俊逸,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温润模样。
是在记不清多少次宴会上,听见上席的帝王在与臣子揶揄,开那个人的玩笑;或许也是某一日的黄昏,她伏在案台前算账,那人跨入铺门,问道有人在否。
平常远见已然慌乱,更别谈近瞧,她暗中支使着小厮前去迎客,只让他说掌柜不在。
她人虽在,心却不自在。
往事封尘,她也从不细想,只当一页翻过,新章又起。可今日猛然向前翻动,竟觉得扑面而来的这些,似乎历历在目,让她叹息。
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待这位小公子,是有所不同的。
他是京城中姑娘们都喜爱的小公子,自然也是她喜爱的小公子。
她自认与她们并无不同,可是又不想与她们相提并论。
这些姑娘总是夸赞小公子的绝世容颜,仰慕他的飒爽英姿,更是在最近,谈论起他的聪慧绝代。
她们总说小公子最好,最爱这样风华绝代的小公子。
她自然也是爱的。
可她却在想:小公子懵懂天真,不善人情世故,那些女子并不知道,她们只知表面,而她却有幸窥见真实。
毕竟是不同的。
但是又不是唯一的。
陈家千金,帝师之女,与他更是青梅竹马,自由长大,彼此熟知,她若与那女子比较,差的又何止是一星半点?
所以上不上,下不下,处于中间,难堪极了。
这样的情感,不说也罢了。
陆掌柜垂下眉眼,只觉得胃中翻涌,疼得额间也有汗。
许是没有进食,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日子在熬,等陆掌柜终于打定主意,要去端第三碗饭的时候,牢役匆匆进来,要她和周大茂一起出去。
终于开始审问了。
陆行鸯缓了一口气,放下碗筷,直了直已经长久曲着的腰。
走了一路,不曾歇息,她打量了押着他们二人的侍卫,挑了一位面善的说话。
那小侍卫大约是才招来不久,别的兄弟们也宠他,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由着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了。
顾小公子原是大理厮少卿,按理说本是可以接管此事的,但不知怎的,瑞帝偏要让与他平级的旁人去处理,小公子接连两日去见瑞帝,次次不应,铩羽而归。
到了第三天,陆家的老家主终于坐不住,拄着拐杖在城门求情,只希望能见自己女儿一面。消息传到瑞帝那里,帝王沉吟片刻,派人送陆昭回去,可是皇城毕竟大,等到小厮前来接陆昭时,老人家已经在寒风中跪了有大半时辰了。
陆昭腿脚本就不好,这一折腾再也站不起来,众人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送回自己府上。
这件事却惊动了小公子和瑞帝,请了好几位太医,皆是摇头告罪。
顾寻安当场怒问瑞帝,为何不让自己审理这件事情,引得龙颜大怒,责令他回府好好反思。
但是这案情,确实因为这事开始审问了。
这便是来龙去脉,陆行鸯听了,只觉得一颗心被浸到冰窑里,凉了个彻底。
阿爹的腿脚向来是不好的,她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忍着剧痛跪了那么久……
惊堂木起,她抬眼望去,首座上面孔陌生,不是她心中期望的小公子,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也好。
于是叩首跪拜,一切就那样的顺理成章。
山匪在她身边,眸光炯炯,丝毫不惧,左右不过一死,他也潇洒了,说的话越发张狂。
是以被判打四十大板的时候,他的神情竟是懵的。
山匪皮糟肉厚,挨了板子还尚未回神,打完了看向陆掌柜,不敢置信,“这就完了?”
不然呢?陆行鸯暗想,明白过来瑞帝此举何意。
既然表面功夫都是做着应事,要抓住错处自然也很简单,小公子既对这方面不甚领悟,那便不让他出岔子,干脆换人来替他。
省得日后传出什么闲言碎语,落人口舌。
瑞帝真是……半分委屈都不愿小公子受的。
陆行鸯心中想着。
手下打了人,自然是要赔钱的,画绣在堂外,已是等了许久,听见了,赶忙摸着怀中的银票,摸了片刻,送到陆行鸯的手中。
陆掌柜心中便明了:这丫头大约是觉得事态严重,将陆家所有的钱都集了起来,现在看到只需交上这样少的一部分,又不敢将它们公之于众,恐生事端,所以才这般畏缩犹豫,伸手垫着数量后,才放心拿出来。
小丫头是聪明的,她轻轻一叹。
又问陆昭现在可好?
“老爷子现在正躺在暖被窝里听莫清讲故事呢!”画绣笑嘻嘻,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悲伤,“奇了怪了,平常见他们也不是这样的亲密。”
陆行鸯听到这,觉得心中沉压的一块重石总算翻了个面,让她得以缓口气。
没了牵挂,陆掌柜从容起来,应对诸事便如做生意一样,游刃有余。
大抵是得了上面的口令,事情处理的很快,交了罚金,打了人,也没有理由再扣着人,画绣挽起陆行鸯的手腕,要拉着自家主子离去的时候,山匪还趴在挨打的板子上,瞪着她。
&"记得你欠我三百两银子。&"陆掌柜漠然应到。
到了陆宅,老远便能听到陆昭房间传出的爽朗笑意,还有莫清无奈的语调,“老爷子你可真损呐!那明明是我的一件伤心事,也能这样开心?”
陆昭不应,依然在笑,陆行鸯听着觉得两人此时兴致正高,左右陆昭身体也可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太累、太饿了……
心力交猝之间,陆行鸯并没有留意到,陆昭屋子的一扇窗虚掩着,寒风肆意,在她走后那扇窗被轻轻关上……
屋里传来一声细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