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安。”陆行鸯微蹙起眉,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公子看着陆行鸯,眸光很柔和,他在心中想:小掌柜这般聪慧,不会看不出的。
她只是,不愿意往那方面想而已。
也罢,自己既然来了这里,就是要同她讲得明明白白。
思及此,小公子反而慢慢笑了笑,破开迷雾般发出一声叹。
顾寻安垂眸看着陆行鸯,语气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他的语调又轻又慢,像是怕惊了她。
“我一直当陆行鸯你是我的朋友,很想成为那种生死挚友……”他瞧见陆行鸯眸光微闪,弯了眉眼,“我知道陆行鸯你感到迷惑,为什么我在这件事情上仿佛认定你一般,其实——我起初也不理解,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我自幼在宫廷长大,自然知道堂兄的用意,他让你陪我一路,教会我许多。虽然心里知道这是叫我看清这炎凉世态,可是我心里也欢喜……因为教给我这些的,是本身很温柔、很善良的陆掌柜——”
陆行鸯蓦然抬头,震惊之色掩饰不住。
“是的——”小公子主动承认,眸光温软,对此并不觉得羞愧,“我看出来了,但是我没有说破……其实也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我私心,喜欢陆掌柜在我身边浅笑从容说着话的模样。”
陆行鸯微愣,顾寻安还扶着她,她先前打算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将两人距离分开的动作因为凝滞的思绪最终没有行动。
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
顾寻安此刻同她言明这些,有什么用意呢?
她明明在平城院前,在京都面馆,将一张脸冷成生人勿近的模样,话还说的那般难听。
他没有理由,再靠近她啊?
所以他此刻干嘛还要细说这些当初与她交友的心境……
陆行鸯低声一叹。
而下一刻,她很敏锐地察觉到,顾寻安扶着她的手微微抖了一瞬,他像是押着什么极强的情绪,故在手上失了力道,本能地又重了一些力。
陆掌柜心想:还好小公子扶着的是左手,倘若是另一只,该废了。
而小公子对此还未尝察觉。
他继续道:“后来,我发现这不仅只是仅限于朋友间的喜欢了,我想不明白,后经人指点,终于想通了……”
顾寻安的眼睛明亮亮的,坚定地望着陆行鸯,有什么话要自他口中说出。
陆行鸯忽然觉得胆怯。
走南闯北的陆掌柜面对任何事大多都是从容镇定的样子,唯独这一次,在小公子面前怯了场。
她隐隐知道顾寻安会说什么了,但是又不敢相信,她心中有着细小的退缩,但仍然忍不住去听。
顾寻安道:“陆行鸯,我原来是喜欢你的。”
像是怕她不能明白,小公子又加道:“不是挚友之间的关系,而是男女之情,有关风月。”
可是聪慧的小掌柜又怎么会不明白?
陆行鸯的身形微动,她下意识就低了头,去看自己的手臂——顾小公子骨节分明的手还贴心地扶着她。
顾寻安也随之去看,笑着松了一些力道,但是人却往陆行鸯这里又走近了一步。
只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小,陆行鸯甚至能感受到顾寻安浅浅的呼吸气流。
她有片刻的不清醒,但好在往日一向从容惯了,此刻面上仍然能够强自镇定。
过了好久,她示意顾寻安松了手,退了半步认真看他。
小公子一双潋滟桃花眼清亮亮的,瞧着她,也不知是刚才他的话让她心头微动的原因还是什么,她忽然就觉得那里面有言说不尽的脉脉温情。
她一颗心,跟着猛跳一下。
陆掌柜想了想,仰首问他:“顾寻安,你动身去平城之前,莫清曾经将我的心意告知于你,小孩子的空口说辞,你怎么就相信了?”
顾寻安莞尔,在心底浅浅松了一口气。
——他很怕陆行鸯在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同他装糊涂,说她从未有过那般心思,一切都是莫清那混小子的臆想胡说,若是让他误会了那只好万分抱歉。
可是陆行鸯没有,她既然问了他怎么就相信了,便算是大方承认了——也是,这确实是小掌柜一贯的作风。
没什么好遮掩的,既然被他知道之后。
——她喜欢他,在她看来,不算是一件丢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顾寻安无端觉得欢喜,须臾间念头转过,他开口回答陆行鸯的问题:“因为我喜欢你。”
陆行鸯一愣,她像是不太能明白小公子这个万用说辞。
但这个人接着说:“所以自然也希望陆掌柜能够喜欢我,不管是多么微小的可能,我都——愿意相信。”
顾寻安说到最后,眉目温柔的惊艳,陆行鸯看着愣了会神。良久后她轻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今日接二连三的失态,有些丢人,抬眸去看顾寻安的面容时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淡然。
“那么,小公子又怎么确保,我一定会相信你呢?”她话语里带了一些狡猾,挑了眉眼看他。
顾寻安一时便愣住了,他呆愣地看了陆行鸯好一会儿,哑然失笑,忍不住在心里想:倒底是陆掌柜的作风啊!
谁会像她这般,得知喜欢的人也心悦自己时,第一时间不是羞涩难以相信,反倒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先质问起来,占尽上风?
她明明也是同他当时一样,本能地便相信了他喜欢她这个事实,偏偏还挑衅起来,要他回答。
小公子看着面前的小掌柜,看着她白净面容以及溢着星辰华光的眸子,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但他还是顺了陆行鸯的意,乖乖回答。
“我对陆掌柜向来真诚——”像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言语,顾寻安的神情认真极了,“陆掌柜不会看不出来。就算——你不相信我的心意,那我也没什么好强求的,以前藏着掖着,今日得遇机会,怎么着也要说出来……”
……
是了,顾寻安终究是京城中的富贵小公子,不会多愁善感。
陆行鸯莞尔微笑,在心里低低一叹,她垂下眸子,神情莫名。
小掌柜想:她相信小公子的心意时,大抵也是一样的心情。
陆行鸯没有说话,顾寻安这次去牵她的手,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陆行鸯猛地抬眼瞧他。
顾寻安握紧了一些,凝眸偏头瞧她,“我以前押着自己心意的时候,虽然没有像陆掌柜这样对我敬而远之,但是也克制着自己,刚才去扶你——”
说到这里,顾寻安的耳根些微发红,眨了一下眼睛,“我才明白,同陆掌柜亲近,是我一直的心之所向。”
陆行鸯恍然,难怪方才顾寻安扶了自己好久。
她默了少许,抽走自己的手。
顾寻安愕然,对此十分不解。
“顾公子不会以为相互喜欢便能理所应当在一起了吧?”陆行鸯索性后退几步坐到榻上,神情也有些疲倦,“顾寻安,我们不是私奔……我有我的家族,你也有你的责任。在此前提下,我看不出来,我们有哪一种理由能够在一起。”
兴许是这话太过功利,她感到面前的顾寻安愣了好久,久到她自己心中原先微弱的欢喜也消失殆尽。
陆行鸯低下头。
小公子喜欢她,她怎么能不开心呢?但是在以前那么多的日夜里,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会以一种暗中爱慕者的身份,默默地在远处看着他。
顾寻安曾经说他自己的前途都已经被安排好,陆行鸯看多了俗世百态,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路都是被定好的啊!
“顾公子不要一时冲动——”她累极了,微阖起眼,语气里丝毫感情都察觉不出来,“请回吧。”
顾寻安看着她,只不说话。
小公子知道陆行鸯说的是对的,但是,那又如何呢?——明明彼此都很喜欢。
但是陆掌柜已经是这副不搭理他的状态,他的心猛然揪痛起来,有些头昏脑胀,他想再极力说上几句,可是启唇那一刻,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似乎感同身受,也体验到陆行鸯为何疲累至此。
——有些东西,譬如家族责任,看不见,撇不清,逃不掉。
他也常说,自己于世家之事,虽然总是不上心,但一切都心知肚明,即是如此,怎么会放任不管?
饶是小公子骄横狂傲,也不敢拍着胸脯对陆行鸯保证:什么都不必担心,没有任何阻碍,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不可能。
陆行鸯也由着他沉默,她本就不是想从顾寻安那里得到什么承诺,她只是想这静寂的环境里,让小公子好好地想一想。
过了不久,顾寻安抬眸看她,勉强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陆行鸯——你说的我明白,但是请给我时间,让我想一想……好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忽然放轻,像是他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请求,未等对方有所反应,自己先缴械投降了。
陆行鸯回视过去,她坐在榻上,一只手支在扶手处,静静望着顾寻安。
她其实很想说:小公子,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尽力维护呀。
但是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一下头。
顾寻安眉眼弯了弯,转身推门走了。
陆行鸯看着他,只当没有注意到他转身的瞬间就垮下来的嘴角。
她垂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等顾寻安走后,画绣端着一小碗银耳红枣羹走进来。
“主子——”小丫头心情愉悦地叫了陆行鸯一声,准备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后者脸色,下意识地住了嘴。
虽然自家主子面色如常,可是画绣小丫头还是觉得她不开心了。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将碗放到榻旁的小桌上,想了想,忍不住说:“主子,你手还疼不?”
陆行鸯看着小丫头,哑然失笑。
“咱们画绣憋了半天,怎么就问了这句话?”陆行鸯挑了挑眉,拿起小勺子挑了点甜羹吃了一口。
入口甜滑,总算压住了一点心里的苦闷。
画绣跺了跺脚,皱起眉头看着陆行鸯,最终,还是将原先那句给说了出来:“顾公子走啦?主子怎么不留他吃个便饭?”
陆行鸯答:“既是便饭,有什么好留的?我同他顾公子又不熟。”
画绣如噎在喉,她能说“主子,我觉得你们两个好像闹别扭了”嘛?
陆行鸯瞥眼看到小丫头这模样,也不逗她了,只是直接问:“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心思的?”
“啊?什么心思?”小丫头懵了一瞬,对上自家主子的目光,很快明白,主子已经看破了。
画绣尬笑了一声,蹲下身,拉了拉陆掌柜完好无损的左手袖角,“主子,你知道啦——”
小丫头拖着软儒的音调,撒着娇,陆行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小丫头很识趣,顺着趋势笑嘻嘻。
陆行鸯问:“最近跑的没影,张公子的伤势应该好了吧?”
她近日忙于铺子诸多事宜,没顾上小丫头的终身大事。
果然画绣小丫头红了脸,默了半晌,这才说:“主子,不要提他,我对于他没什么可说的!”
虽是这样,也不需要陆行鸯多费口舌,小丫头自己就倒苦水,说那张吕文自伤好之后,老爷子管的松,经常去看窦晓晓跳舞,全当为当日那一砸赔不是。
画绣好几次去,被府中小厮告之少爷已经歇下,独自回来的路上,总能听到几句擦身而过的三两公子纨绔在言论,说今日姓张的那厮又包了小小姑娘,咱们且看他能包到几时!
小丫头默然不语,却无端在路上驻了好久的足。
陆行鸯看小丫头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就要掉眼泪的模样,心又软又疼,想着这个小丫头跟自己走南闯北这么久,何时委屈成这样?
她此刻不撑腰,还等到何时?
小掌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绷带,觉得就算这样出去也无伤大雅,正准备带自家小丫头去讨个说法,莫清却在此时进来。
少年神色显然有些慌乱,见到陆行鸯也不似先前的关切,反而蹙紧了眉。
“阿姐,老爷子派人来传话,说帝师府的表少爷今日到家中,话语中有意娶你为妻,让你回去一趟!”
“啪——!”
画绣小丫头起身时失手打翻了靠近桌沿的白瓷碗。
一声脆响之后,房中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