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皇家体面,林铭亲自出宫传口谕。
陆行鸯愣怔了下,林铭以为她还未反应过来,笑着多说几句:“杂家说的没错,陛下终归器重您,唉,以后不能意气用事——”
陆行鸯缓了须臾,低眉应声。
送走林铭,她眸中显露出的激荡情绪霎时消散,回归平寂。
看来这次,她赌对了,没浪费在宫中的诸多表情。
她敛了神情,看天边暮色,莫清大约出去看京中别的铺子,还未归,陆行鸯觉得无聊,出门散心。
皇城总是比别处繁华,即便天色渐晚,仍有不少行人,陆行鸯行走在人群中,步子慢悠悠。偶尔有三两行人认识她,主动过来问好,陆行鸯也笑着一一回应。
不知不觉,从西市走远了些,一家茶楼刚开,此时灯火通明,陆行鸯进去要了盏茶,听台上年轻的先生说书。
木靳找来时,茶楼里已有不少人归家,一楼大堂里只零星坐着几个人。
明亮烛火下,他家主子静静坐在登上,一手支额,另一支手闲闲玩着杯盏——里面的茶已被她喝尽。
明明周围还有人声,即便台下人少,说书先生也仍在卖力说着,但木靳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家主子孤零零的。
他走近陆行鸯,以为她在发呆,谁知陆行鸯很快抬头看了眼,见到是他,笑了。
“木靳来啦,我有点累,坐在这里喝盏茶,不过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不错,你也坐下来听罢。”
木靳便坐下来,陆行鸯让小二再上两盏新茶。
“茶很香。”木靳道。
陆行鸯莞尔,“浓茶香烈,淡茶清醇,各有特色。”
木靳想了想,问:“主子喜欢喝哪种茶?”
陆掌柜爱喝茶,是铺中伙计都知道的事,正因如此,每次陆行鸯到铺中看账时,管事古患远都会准备一壶热水,方便沏茶。
今日木靳似乎活泼些,陆行鸯想了想他的问题,“各样的茶几乎都喝过,少有不喜欢的,但我不是文人雅客,不爱繁杂工序,更爱喝散茶……早年跟着阿爹四处奔走,干茶叶用热水一冲,放凉些便能喝了,很方便,所以即便到后来,也不太会沏茶,也难有品茗的雅兴。”
木靳愣了片刻,而后道:“属下也不喜欢。”
陆行鸯莞尔笑了。
她坦然道:“木靳,你今日心情不错,同我说了许多话。”
木靳没想到陆行鸯观察如此敏锐,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眼神下意识飘向别处,又飞快收回,“我、属下……属下……”
陆行鸯眸光温和,宽慰木靳:“别误会,我不是嫌你话多,相反,你话多一点,倒是我希望的。”
木靳愣怔了。
“今日是个好时机,我想把话同你说明白些,”陆行鸯轻抿了一口茶,抬眸看向木靳,坦然问,“木靳,你是不是不习惯京中抛头露面的日子?”
对面的人显然更愣。
陆行鸯说她的理由:“陆家暗线,以前不示于人前。我考虑自己安危,让你时刻陪着,如今又带你回京中,我想你是不习惯的……但之前我实在无瑕顾忌,也想让你适应一阵,如今看来,似乎有些勉强你。”
“属下不勉强。”木靳有些慌。
陆行鸯便笑了,小声评价:“嘴硬。”
木靳不言了。
此时,说书先生说到情绪激动处,嗓音提高,两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双双沉默。
“其实……”看到陆行鸯回眸,木靳竟觉腼腆,“能跟着主子,属下挺开心的,我确实不擅长人情世故,主子既然猜到了,以后,别让我与人多说话就行。”
要求也不高的,暗线首领默默想。
“不想回去?”陆行鸯微微诧异。
木靳猛的抬头,有些急,“不想!我想陪着主子,在西河时主子遭到多少小动作?我得保护主子!!”
陆行鸯的记忆被迫拉回到在西河的那几月,马车轮子破损,楼梯木板踩空,米仓被放进老鼠……种种糟心的事一并涌上,陆掌柜扶额,喟叹承认:“确实。”
“若哪日你想回归暗线中,我也准。”她做出决定,承诺道。
木靳点头。
过了小片刻,那说书先生收了醒木,要退下了,陆行鸯拿出一小锭银子,让木靳送给他。
她远远看着,见到说书先生面露震惊,先是作揖,问了几句,大概是木靳说出是她所给,说书先生向陆行鸯的位置看了过来,又做了个揖。
陆行鸯也作揖,等着木靳回来,却见说书先生犹豫一会儿,过来了。
陆掌柜:……
“小姐,”说书先生再次作揖,感谢道,“谢小姐的赏金,让您破费了。”
陆行鸯蹙起眉,未说什么,木靳已道:“这是陆家掌柜,你唤声‘陆掌柜’便是。”
说书先生慌乱改了称呼:“多谢陆掌柜赏金。”
木靳为陆行鸯做事多年,知道不少陆行鸯的事,改称呼本是年幼时兴起的念头,没想到木靳仍然记得。
陆行鸯笑盈盈问:“先生才入京不久?”
说书先生诚恳回道:“是的,我……本是进京赶考,如今落了榜,暂且先在这家茶楼落脚谋生。”
“先生书说的不错。”
“这……实在汗颜,正因痴迷这个,耗费过许多时日。”
陆行鸯见面前这说书先生愈加拘谨,弯眸笑了,温和道别,出了茶楼。
木靳跟在她身后,两人乘着渐升的夜色,慢慢走回去。
“木靳,”陆行鸯唤道,“你知道不少我的往事,不要同外人说。”
她说着命令,语气却平静的宛如唠家常。
木靳应了。
翌日,陆行鸯奉旨来到帝师府。
木靳私下打探过,帝师府除了帝师每日上朝和采购,已经多月闭门。
陆行鸯初登帝师府,要拜访不易,何况她如今已为瑞帝做事,该弄出点动静。
于是她便将林铭搬出,看门的小厮听了宫中红人的名字,飞快去通传,而后将陆行鸯和木靳引入正堂。
“陆掌柜稍等,小的这就去告知我家老爷。”
那小厮正要走,被陆行鸯叫住,她眸光幽沉,虽是笑,可让人仍觉得疏离。
“我是来找你家小姐的,你去告知她便好。”
小厮“这”了半晌,咬牙去了,又过半晌,将陆行鸯请入陈时的闺房。
陆行鸯见那小厮急急离开的身影,了然一笑,并不在意。
陆行鸯关上门,转步走了几步,陈时已经迎出来。
“听见我的声音了?”陆行鸯打量着陈时,发觉少女比之前瘦了许多。
陈时宛如不可置信,盯着陆行鸯看了好几眼,终于眨了眨眼睛,叫道:“阿鸯!!”
她亮了眸子,走到陆行鸯面前,“你怎么来了?阿爹这阵子闭门谢客,也不让我出去!”
陆行鸯看她气色,暗暗放心,看来陈时的情绪尚可。
她拉起陈时的手,觉得这人的手纤细冰冷,便又蹙眉。
“前几月我在西河,京中有些消息没传过来,后来……我听寻安说了你的事,昨日我入宫,陛下派我今日来看你。”
起先几句,陈时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发现有瑞帝,忍不住愤懑。
陆行鸯观她神色,语气轻了些:“茵茵?”
下一刻,她被陈时拥住,小丫头将头垂得很低。
“阿鸯,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你知道多少了?我再和你细细说些!”
陈时还是这般直率天真,陆行鸯无意识心疼了下,将顾寻安告诉她的事复述一遍,只是隐去瑞帝让顾寻安做抉择的那段。
她能感受到愈说,陈时胸腔的起伏愈大。
最后陈时奋而呼气,怒道:“我不明白,宁岁晚那些妃子怎么想的?多年寂寞傻了!那家伙那么聪明,竟然还想去算计他?!若不是他还有些君子风度,下药的那妃子早被打死了!”
陈时角度清奇,陆掌柜震惊了须臾。
愤怒的陈时继续念叨。
“还有那狗东西!他竟然、竟然不能生孩子!”陈时凝噎一阵,“他干嘛不早同我说,要是早说了,我……”
陈时闭了闭眼,没办法硬着脸皮对陆掌柜说当时的情景。
宁岁晚那狗东西!他就算要说,也不要在事后就说,也不要在事后她一睁眼的时候就说啊!!
陆行鸯想起自己也曾瞒着这件皇家密辛,有些愧。
陈时瞧着她脸色不太对劲,何等聪明,当即想到原因,道:“阿鸯,你不必抱歉,这事我阿爹也知道,他想要我嫁给顾寻安的时候,不也照样没告诉我?再说……”
陆掌柜眼睁睁瞧着这人慢慢红了脸,声音乍然小了。
“再说,就算我知道了这件事,我……”陈时叹,有些丧气,“我还是喜欢他……因为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他了,啊!那个狗东西!!”
“这是命,这大概就是命!”陈时咬牙,恨声道。
陆行鸯看着面露愠色与羞恼的小姑娘,突然明白瑞帝为何喜欢她了。
她弯起眸,不解道:“那为何还拖着?陛下已经决定封你为后了,我想礼部那边早暗中得到旨意。”
陈时哀嚎一声,想将脑袋蒙在被子里。
“阿鸯,我哪里不想,我是不知道怎么办……”
小姑娘有些垂头丧气,踱了几步,扑倒在床上,招手让陆行鸯过去。
孩子脾气。陆行鸯的心软了下。
“秦秦的事,我再说些细节。表哥虽平日不务正业,对我却十分好,从小到大从不对我说假话,他对我说是秦秦勾引了她,阿爹不信,我……我信的。”
陆行鸯眸光微闪。
“你之前叮嘱过我秦秦的性子,我后来也有细细观察,她确实有些爱慕权利,况且我暗中派人去查了当日那屋子,发现了催情香的余烬……啊,又是万恶的催情香!!”
幽怨的小姑娘,又开始咬被子。
“那她后来为何不愿嫁?”如此,陆行鸯不相信是因为陈守初的出言侮辱。
“因为当年的一桩旧事。”
下意识的,陆行鸯想到了林栖,当初帝师的门生。
果然陈时道:“林秦秦的父亲,叫林栖,是父亲以前的门生,以前在刑部谋事,是个小官,后来犯错被罢官,回河阳去了。”
陆行鸯沉吟:“我去过河阳,见过这人,也派人打探过……河阳那里说他多年未考上功名,不过平城乔家与他结过亲家,知道一些旧事。”
陈时瞪大眼睛,觉得陆行鸯不仅知道这些消息,浮世三千,竟然还遇到过此人,实在是太神奇了!不过她转念一想,阿鸯多年来走南闯北,遇见许多人并不奇怪。
“阿鸯,可你知道吗,让林栖闭嘴不言的,是我阿爹。”
这次陆行鸯蹙起了眉,林栖既然是犯错罢官,帝师为何让他隐瞒此事,捂嘴不让人言,难道只是怕丢了自己的脸面?
虽然陆行鸯没明问,也露出疑惑,陈时张了张口,最后耷拉下脑袋。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问,我阿爹哪里是觉得丢脸才不让他说?分明是——”陈时呼了好几口气,这才艰难开口,“分明是当年林栖根本就没有犯错,或者可以说,那是我阿爹给他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