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安当然要来,来领罚。
大理寺是他围困的,不让房易德去御鼓也出于他的授意,甚至连瑞帝派去暗杀房易德的杀手,都被他解决掉大半,另外一些人,也全部服毒自尽了。
这场刺杀,没有人知道是瑞帝的手笔,但是顾寻安知道。
而顾寻安所做的违逆之举,如今也未公之于众。
他们还可以谈条件。
“寻安,”帝王定定看着他,良久后忽然笑了,撇下手中折子,问,“难道你真不知这一切是谁在背后推动吗?”八壹中文網
不等顾寻安有所回答,瑞帝已然开口,似有嘲讽,“是你那位心上人,真是能耐。”
顾寻安眸光略微一动,而后竟毫无顾忌笑起来。
陆行鸯不过是顺势为之,布局的人拿棋子做挡,不知是何道理,但他已不想和对方说这些了,只道:“陛下,我有一点不明。”
他摆明不想和瑞帝兜圈子,瑞帝微微昂首,示意他说。
“赵长彦反咬虽是始料未及,但您思虑一向深远周全,我想是否最初,您派我们寻找莫清时,就已想要我母亲认下当年的错误呢?”
这个问题,当顾寻安在朝堂上看到瑞帝冷漠的脸庞时,便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
上方的帝王并没有发话,但是顾寻安的心思却分外活络,他想若最初陆行鸯没有收莫清做铺中伙计,那么莫清无人相助,很大可能会来到京城,京中那么多旧事,他总会知道他父亲的身世。
若那时莫清为父申冤,想必被瑞帝推出去的,也是他母亲。
所以当瑞帝面临赵长彦和王家散播的言论时,面对万千百姓的等待和臣子的跪请时,才会那么快恢复从容。
当时瑞帝做出的决定,虽是形势所迫,但谁知道他是否动用之前准备的决策?
对面的帝王没有说话。
顾寻安闭了几下眼,忽然觉得他自己有些可笑,想到幼时跟在瑞帝后面当小尾巴的兴致竟到现在还未消去,知道孩童时护他的堂兄已经变成冷漠果决的帝王,不复往昔,他依然不可控制得感到落寞与落差。
“如此,当初陛下让我做抉择时的承诺,看来现在也不作数了。”顾寻安微微弯唇,当初事情未显露人前,若能一直平静无波,瑞帝自然乐意当老好人,让顾寻安心甘情愿为他效劳。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够准确握住顾寻安的命门。
顾寻安深深叹气,目光无惧,心中却忽然柔软下来。如今他的母亲虽然认错,但是傲气未消,如今她是不知道陆行鸯所为,若知道了,大概不太会待见那个小掌柜。
而瑞帝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那个小掌柜百密一疏,诸事都思虑得周全,唯独忘了她自己。
顾寻安喉中蔓延出酸涩,他略觉梗塞,然而他面上仍是波澜未惊,片刻后,他向瑞帝抱拳,漫不经心道:“陛下若觉得阿鸯这次罪大恶极,处罚便是,但我认为事已至此,阿鸯不过是顺势为之,陛下何必再找其他人的不痛快?”
瑞帝眸光微凝,探究似的看向他,觉得顾寻安说出这样的话,不似他往日性子——哪一次,这个家伙提到那个小掌柜不是激动极了?
但帝王的探究并未太久,顾寻安坦然与他对视,忽然笑了一声,苦涩尽显,他痛恨也痛快,说出心中的想法:“堂兄,我确实还会护着她,可那又如何?”
为何他不能护着?
顾寻安眸眶不由发酸。
他想:但只怕之后,他不能与阿鸯再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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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清踏上宫道,离了还有很远,便看到陆家的马车,他想或许是陆行鸯派人来接他,又走几步,视线愈发清晰,马车后面站立的人也隐隐出现在视野中。
是一袭蓝衣的陆行鸯。
莫清的心蓦地跳了下,他看陆行鸯正和路过的行人谈话,几句之后,行人离开,她转眸向他这里看了过来。
幕色西沉,远方的金光透过流云,溢出炫人心魄的光彩,少年的心填的满满当当,无端觉得欢喜。
他走近了,发现他的阿姐极其沉静,面色并不好。
“上车,”陆行鸯待两人都坐上马车,这才淡淡开口,她的声音轻如软烟,仿佛身体里的生气已经消散,只剩颓态,“阿爹病了,很重。”
莫清的脸色一瞬间僵住了。
他开始想那个老头子的模样,往日一幕幕纷乱地浮现在眼前,到最后他想起有日他说着戏本,老爷子嫌弃他说的并不好,要他有空陪自己去戏院听上一回。
彼时他禁不住软磨硬泡,答应了,如今还没履诺。
莫清有搭没搭胡乱想着,半响后陆行鸯冰凉的手拍了拍他,只道:“等我,我去见一个人。”
这时候了,阿姐不知还要见谁?莫清愣愣点了头,见到陆行鸯木着脸对着虚无的前方发了会儿愣,而后推开车门,走出去。
她走过长长宫道,却只停在墙角处,小片刻后,一位宦官打扮的人慢慢朝此处走来。
来人见到陆行鸯,笑了下,“陆掌柜。”
陆行鸯面色平静,喊他的名字:“林铭,你不用找人打听,陛下定他死罪,人会在路上自尽。”
来人正是太监总管,林铭,而陆行鸯口中的“他”,是赵长彦。
林铭听后意识到她知晓了来龙去脉,他并不在意她的称呼不同往日,心愿已了,他温言道:“陆掌柜有什么想问?”
“林栖是你的族中人?”顿了顿,陆行鸯不解道,“他似乎并不认识你。”
林铭的眸光闪了几瞬,而后微微笑道:“我幼时入宫前,曾有一个阿弟。”
“他就是我的阿弟。”
陆行鸯面上毫无波澜,缓了口气,这才道:“您这样,倒是不怕他日后被人灭口。”
林铭微微扯动袖角,莞尔了,“若是他继续苟活,倒不如为自己清正了名声来得痛快。”
陆行鸯默然不言,只过了一个瞬息,告辞道:“您保重。”
她转身要走,却被林铭喊住。
他似乎不能理解为何既然问了不问清楚些,又或者真的只是想说一说往日旧事。
“先帝还在时,天灾不断,饿浮遍野。我家境贫寒,被父母无奈送入宫中为宦,那时他才刚出生,我对这个阿弟,起初很喜欢……后来入宫时日长了,受的磋磨多了,便习惯渐渐淡忘这些思念,我一直攒银子,将它们都交给父母,可几年后,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陆行鸯静静听着。
“后来先帝设下御鼓,百姓告冤,惩治了不少贪官,朝廷渐渐清明起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些,我也开始服侍先帝,身份慢慢升高。有一年,殿考上的探花郎让我觉得分外亲切,名字也和我幼弟一样,但我不敢上前相问,只让人暗中去查,查了许久,才得知他确实是我的幼弟。原来当年父母拿我给他们的银两安置了家宅,日子太平后又寻到了亲族,便一心扑在他的身上,希望他能读书做官,光耀门楣,至于我……”
说到这,林铭慢慢笑了起来,重复道:“至于我,大概是他们的耻辱吧。”
所以不愿相见,所以避而不见。
“这么多年我也一个人度过,我想算了,便打消认他的念头,只是心中有些许怨气,所以后来,即便知道帝师利用林栖,我对他也无丝毫提醒。”林铭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目有些感概,“之后他多年不振,父母逝去后,我看着他落魄的模样,心中竟一日日愧疚起来,赵长彦原先找我意欲联手,我拒绝了,然而暗中,却布谋了一些局。”
此局,岂非是由一人造成。
陆行鸯听完,不置可否,她想了想,问:“柯先生如何了?”
“他说陛下此疾无解,如今正被扣在宫中,”林铭提醒陆行鸯,“陆掌柜还是不要白费心机,陛下已然对你起过杀心,此时再去见他,无疑是送死。”
“……还是保重自身吧。”
毕竟当初瑞帝是听到陈时和陆行鸯在一起,才暂时打消了杀她的念头,如今陆行鸯只身入宫,帝王岂会轻易放过?
陆行鸯微微点头,问最后一个问题:“林总管,我很想知道,我虽入了你的局,但你又为何总想救我性命?”若非林铭设计让柯丘入宫被困,陆行鸯的法子或能更温婉些。
林铭忽然有些怅然,他看着陆行鸯,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往日的风霜岁月。
“我幼时漂泊在外,饿的时候,总想那些贵族富商能够施舍些粥吃,但我总等不到。后来我入宫后发现:粥棚施粥不是没有,只是我运气太差,一直没有遇到。”
那年林铭见到陆行鸯分发米粥,往日不得心意的悲怨忽然溢满胸膛,他忽然在想:倘若幼时,他也能遇到一些不吝钱财能施舍弱者的人,该有多好。或许他的父母便不会窘迫到卖他入宫,那之后的苦难委屈,也与他无关了。
可是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他说不上没有怨恨,可活到现在也不再怕什么,只是心中也有些微不足道的执念。
“陆掌柜,我也有个问题——”待陆行鸯要走了,林铭终于忍不住问她,“前前后后,你可有半分为郡王考虑过?”
陆行鸯的脚步顿住,她凝视着远处盛大绚丽的霞光,失去所有于此辩解的欲念,而后她微微点头,转身回走。
她没有看到远处廊柱后的人影。
而廊柱后,顾小郡王默默看着陆行鸯的背影,好久都没有说话。
他敛下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