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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第 1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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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寻安来到陆府。

陆家的门楣垂挂白绫,小厮皆肩带白条,来往有人吊唁,低语阵阵,偌大的陆府,忽然冷清极了。

顾寻安身着一袭白衣,正午的天光并不温暖,他默默凝视着陆府的牌匾,愣神许久,直到门口接见小厮认出他犹犹豫豫过来询问,他动了动脚,发现腿脚已经站僵了。

他脸上并无笑意,悲切也是浅淡的,让人无端觉得面前这位小公子褪去一身华光,如块璞玉莹润而不显眼。

他轻声问:“我没有收到帖子,可否能来祭拜?”

前来吊唁的宾客手中皆有名帖,他没有,他想或许是阿鸯很忙所以忘记了。

那小厮的眸中便露出一点为难,他向后瞥了几眼,似乎想要求助谁,然而身后并无主家,于是他迟疑着先说些场面话,要去请示。

顾寻安也不追问,微微点头,片刻后,莫清身着白衣,快步走了出来。

纵使知道陆行鸯或许不愿见他,但顾寻安的心中还是无端坍塌一块,但他也没露出多少失落的神情,直视着莫清走进,抿了抿嘴唇。

“我听说陛下让你去长菱镇守边疆了,”他顿了顿,挥手让小厮离开,而后才道,“阿姐也知道了,她说这样很好。”

顾寻安牵动嘴角,应声:“嗯,这样很好。”

莫清呼出一口气。

他的父亲虽因顾寻安父母而死,可是面前这人却是他速来敬爱的阿姐的心爱之人,他无法明确自身立场,总觉得对顾寻安冷脸不是,不冷脸又不是。

两人静默而立,半晌后,莫清终是舒出口气,问顾寻安:“你想见阿姐吗?”

顾寻安愣愣的,问:“她现在可难过?”

莫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陆行鸯岂会不难过?他阿姐分明眼眶盈血,跪在棺椁旁,一遍又一遍轻声唤着“阿爹”,任谁叫她皆是愣愣。

这时候即便顾寻安见了她,又想让她如何呢?

莫清的眸慢慢冷下来,他侧身为顾寻安让步,示意他可以进去,然而在此之前,他还是告诉顾寻安:“陆家给了柯先生应得的钱财,如今他四处行医去了。”

顾寻安的眸光微动,泛过湖光般的静波。

他想:这就是天御六王爷受救命恩人所托,与帝王交易换回来的人。

所以当初帝王单召他入宫,除却两国通商贸易,还冷冷笑道:“寻安,你心上之人,真是好本事!”

帝王不止一次嘲讽过陆掌柜的手眼通天,然而那次,却目光幽深地反问:“她做这些事时,可有半分想到你?可曾告诉你半分她的筹谋?”

没有。

彼时顾寻安跪于大殿,地砖的冰冷顺着膝盖攀爬而上,他不由想起那时林铭也当面问过陆行鸯:事已至此,可曾想过小郡王半分?

阿鸯当时为何点头呢?

明明是敷衍至极的神态。

顾寻安缓缓吐气,这口气婉转悠长,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到外面后便顷刻散去热气。

他起先还有些微动荡的心,忽然平静如水。

到了现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从来都不了解那个小掌柜,即便之前做过很多次努力,逼自己成长许多,然而他还是无法站到陆行鸯的身边。

倒不是因为两人身份差距,而是因为陆行鸯并不需要他。

她是游刃从容的陆掌柜,她不需要一个小公子或者一个无权的小郡王成日跟在她的身后,之前她喜欢他,不过因为他单纯率真,拥有她最羡慕的无拘无束。

但到了现在,他还是觉得庆幸。

“阿鸯救过天御六王爷,这太好了——”顾寻安微微弯眸,呼吸都是轻的,“他和陛下私下达成条件:陛下放人,而若有一日他坐上高位,两国之间多年的纠缠,便可放下了。”

莫清微愣,天御国六王爷辰枢,就是当初身在长菱,陆行鸯叮嘱他不可擅动的重浒——他能知道这些事,只是因为日后陆家得做天御的生意。

这是陆行鸯与重浒两人的纠葛利益,他不便过多评说他阿姐的决定,照做便是。

莫清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顾寻安便迈开步子,慢慢进府。

他步子轻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走错,又像怕惊了谁。

无需别人指引,大堂满目白绫,厚重的棺椁放置于中间,火盆升腾出燃烧纸币后的烟雾,在这之前,身形纤细的女子静静跪着,向盆中慢慢放着纸钱。

四周极静,人群走动,那女子似乎恍如未觉,她身边另站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神态落寞,低声与吊唁之人道谢。

顾寻安感慨一声,那女子已经注意到他这里的动静。

画绣惊讶地近乎本能去看了一眼跪着的陆行鸯,抿唇走近几步,小声问顾寻安:“……您怎么来了?”

陆家没有送圤告到顾府,这是身为陆家人心知肚明的事。

而在画绣的身后,陆行鸯的手有片刻停顿。

顾寻安也轻声回应:“我来祭奠。”

画绣习惯性抚上肚子,正在纠结,身后陆行鸯哑声开口。

“画绣,回去罢——你怀着身子,莫累着。”

顾寻安立刻看向陆行鸯,她已经回眸,形容果如莫清所说,极为憔悴。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喉中微哽。

然而陆行鸯的眸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她向旁边点点头,走出一名男子,顾寻安方进之时未分神四顾,如今才发现张吕文也在这里。

张吕文走到画绣的身边,扶住自家妻子,温声道:“便听阿姐的话,你胎位不稳,又已劳碌半日,我们回去休息一会儿再来。”

半推半就间,画绣和张吕文走了,顾寻安凝眸看向这个小掌柜,发觉她的眸光半分都未停留,已重新低眸慢慢为盆中添纸。

等了须臾,来人愈少,顾寻安走近,跪在陆行鸯身旁的蒲团上。

“阿鸯——”时至今日,他依然爱如此唤她,“我……我来看看阿伯,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你只管说。”

身边的女子轻声一应,然语气神态再次告诉顾寻安:这次她又没有上心。

他跟着沉默不言,心中略过无数念头,每一个最后都被他轻轻放下,不再宣之于口。

好半晌,大堂中再无旁人,顾寻安清了清哑了的喉,问:“今夜,可是要守灵?”

“嗯。”

“那我陪你一起。”顾寻安拿过陆行鸯手中的纸币,慢慢一张张烧起来。

陆行鸯在一旁愣愣看着,半晌后,她忽然开口。

“你知阿爹还在世时,我为何一直忙于生意无瑕顾他?”

顾寻安摇了摇头,陆行鸯继续说下去,“我幼时,陆家还未发家做大,我跟着阿爹四处经商,商队女子少,我又自幼缺少娘亲管教,那时……真是约束甚少。”

她慢慢说着,顾寻安就慢慢的、静静的听着,盆中燃起的火光带来温度,恍惚让两人生出温暖的错觉。

“后来我日渐长大,也生出顽皮。有次和阿爹坐在货车上押运米粮,到达地方后阿爹下车,我见拉车的马儿乖巧,心生一念想跳到马背上,然而我不但没跳上去,还摔下车惊动了马。那时——阿爹扑身而上,将我挡在了怀中。”

“他的腿脚本就不好,偏偏惊马扬蹄,正好踩到了他的腿骨上,”陆行鸯压低语气,掩饰哽塞,看着陆昭的棺椁有些失神,“自那之后,阿爹的腿便一日日不好,我问他,他说与我无关,可……又怎会与我无关?”

顾寻安听得愕然,他从未听陆行鸯说过这些往事。

他心中生出异样,心想这是否是阿鸯慢慢对他敞开心扉,然而下一刻,他听到陆行鸯说:“所以我接任陆家家主后,大事杂事都揽于己身,就是不想让他操心太多……但这件事,我之后一次都不敢再对阿爹提起——因为我太愧疚了。”

她知道陆昭被惊马踩伤是源于自己顽皮,愈发长大后,她知道是非对错,也知道犯下的错会被她阿爹无条件包容。

言说无益,只能补偿。

可她做错了。

那时她也有凌云志,看着京中繁华,也想有一足立席之地,她想阿爹做了半辈子劳碌奔波的商人,该是向往安稳生活的。

谁不想享福?

但是小商小户哪能不奔波?哪处地方收成不济,哪处坏了两辆货车,哪处管家偷鸡摸狗,都要时刻分神上心……然而陆昭的精力又能分出多少?

幼时的陆行鸯分外烦恼,她不想阿爹再为这些繁杂小事伤神,但她没有办法,好在她有师傅可以询问请教。

她问:师傅,我该怎么让阿爹享福呢?

当初的心愿,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让阿爹享享福就好啦。

于是重浒告诉她:徒弟,你今后接任家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管,管各地的管事货行也是管,两者皆是劳碌,然而前者成日劳碌仍手无余钱,你觉得呢?

小徒弟皱了皱眉,认真算账,而后总结道:“那还是做大家业比较划算,手里有了钱,我帮阿爹管着陆家,他就可以享清福了!”

在京中做生意容易,做大却谈何容易?

后来她选择依附权势,既然走上这条路,便依附至高高位上的帝王罢。

她慢慢在商市游刃,在权贵穿梭,见过许多黑暗,听过不少龌龊,对那位帝王心生过敬重,也因醒悟生出惧怕。

她战战兢兢,有时夜深露重,她却难以入眠,索性挑灯,熬过一夜又一夜。

直至她遇到那个明媚如春光的小公子,忽然觉得仿佛窥见了封尘已久的幼时,心想若她不是生活所迫,也该这般时常笑眸。

思绪百转,过往纷杂,到最后陆行鸯轻声叹气,只道:“然而我错了:我想要阿爹富贵清闲,享福半生;阿爹却觉得儿女绕膝,吃穿不愁就是享清福——他不想去招惹权贵,过于接触反而会让他生出不安。”

饶是顾寻安递纸钱入火盆很慢,终是将手中的都烧完了。陆行鸯顺着顾寻安如玉手指看向火盆,眸光湿润,衬出跃跃火光。

“寻安,你该知道我为何会向你说这些——”陆行鸯语气浅淡,须臾后,她垂下眼眸,道,“你回去罢。”

顾寻安岂会不明白?她诸多计划都未告知于自己,就算以往相互倾慕时,所言也隔有分寸距离,令他不知该亲近多些,还是端庄多些。

他今日来,心中压着难言的疑惑,这几日他辗转反侧,所想皆是:阿鸯对他的感情,为何令他觉得像轻纱般,怎么也抓不紧呢?

所以这个聪颖的小掌柜给他讲了从前的事,讲她为何幼时活泼如今沉稳,讲她心中一直怀有对她阿爹的愧疚。

顾寻安悟不出来吗?他在风月红尘中穿梭而过,岂会不知女儿家的心思?

但没有人,像这小掌柜一样,睁着清醒的眸,脱离如丝情网,从头到尾审视着。

她害怕亲近之人因她受到伤害,执念入骨,无可回寰。八壹中文網

顾寻安说不出话,他的眼眸慢慢红了,但却怎么也不想对陆行鸯对视,他知道一对视,他就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所以最后,陆行鸯无奈的声音在幽静的大堂中响起。

她摊开手掌,去接面前的温柔光影,慢声轻叹,像是怕惊了一场梦。

“寻安,即便我们同行一路,我拉车的马匹已饿的无力再行,你将你马儿的粮草分给它,也只会让它们都饿死路边,不会到达终点。”

“你无拘无束,不要因我失却快乐,让我再生出愧疚了。”

夜风四起,像是谁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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