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秋少时名为张紫秋,家境优越,也算得上是京城里有福气的女眷。
因着祖宗蒙阴,张家太爷当年凭着一张俊脸娶了靖王次女,自此,张家算是挤进了京中贵圈。
靖王宠爱小女,光是嫁妆,便是一箱一箱流水似的往张家抬。
一连抬了几天几夜。
只可惜靖王次女自小体弱,打娘胎里带了痼疾,婚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也没留下一子半女。
可人虽没了,钱还在。
张家从一开始的一贫如洗,到了后来的挥金如土,也不过维持了十数年。
他们为了让人瞧得起,要去最贵的酒楼吃茶,要穿当下最流行最名贵的衣衫,礼佛要供奉最大的海灯,行船要坐最大的邮轮。
当初为了好意头,靖王府的嫁妆里金子都是被毛线包起来,寓为贵子。
那毛线用的都是上好的桑蚕丝掺了羊毛制成,张家人却嫌麻烦,直接将那一团团金子丢进火盆里,待将外面包裹住的毛线化为灰烬,再将里面的金子掏出来花。
如此这般奢侈行径,饶是富可敌国,也撑不住。
在张紫秋十三岁那年,张家彻底败落,通身已经拿不出一粒碎银。
但老宅子还在。
张紫秋的父亲便佯装自己家里还是有钱的样子,坑骗着又娶了一任继妻来。
这便是贪心的王氏。
王氏起先还以为自己嫁进来是来过好日子,却不曾想,她生生落进了张紫秋父亲张显的圈套里。
张家已经用不起下人,但日常起居还需要有人照顾,而她,便是那个免费的劳动力。
王氏嫁进来前,张显口头承诺许给她一处别院当聘礼,王家人一听,乐得合不拢嘴。
王氏的哥哥自小呆滞,家里又穷,二十有七了也娶不上媳妇。
可若是有了别院,倒还是有个希望能娶个媳妇,传宗接代。
可王氏欢欢喜喜嫁进来的第二天,张显便将自己家里的老宅子给卖了。
王氏这才发现,张家别说是给她们别院了,就连米缸里,都凑不出一捧米来。
她绝望之际便想着回到王家,可王家一看什么都没得到,还惹得街坊邻居都来笑话,一时间亦是没脸,也不知道这闷气往哪儿撒,便全都怪在了王氏的头上。
王氏被自己的父亲给推出了家门。
王氏小时候有一门亲事,在订婚之前未婚夫离奇死了,她便也被扣上了克夫的名头。
也因此,张家的败露,全怪在了王氏一个人的头上。
甚至连还不知事的紫秋,都曾经怀疑过是不是真的是王氏做的孽。
王氏没了母家,便也只能好好地在张家过日子。
起初,她确实尽心尽力的侍奉夫君,毕竟张显手里还有一大笔卖老宅子的钱。
可慢慢的,张显才克制了没多久的花钱大手脚的毛病便又复发了,老宅的钱很快便被挥霍一空,他也因终日寻花问柳,得了花柳病,待后来没钱买药了,便硬生生病死了。
王氏自此,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她卖掉了现下住的这个还算是规整的小院,带着长得貌美的紫秋去了山林中。
她将张紫秋改为了紫秋,自此想要隐姓埋名。
王氏开始日日打骂紫秋,让她做数不清的活,彼时紫秋才十四岁,想逃,却逃无可逃。
王氏也是受了人指点,道这紫秋生的好看,将来说不定能榜上一处好人家,这样她便也算是熬出了头。
王氏觉得这个招数可行,便每日深夜手拿鞭子,亲自教着紫秋如何去勾引男人。
也不知紫秋是不是自小少了这方面的慧根,还是她年纪不小了分得清好坏,她硬是怎么学都学不会。
即使被王氏疯狂抽打,皮开肉绽遍身青紫,她也从未屈服。
王氏最后便只得罢了,痛骂她烂泥扶不上墙。
本想放弃,但紫秋这张脸实在是美,放弃了又实在可惜。
王氏本想改嫁,一年多过去了,京城里的人只道张家那对母女死了,想来她若是去临县改嫁重新过日子,也不是不行。
她万分庆幸于张显当初和她只恩爱缠绵了不到半月就对她失去了兴趣,让她没得上那恐怖的花柳病。
正当她收拾东西准备跑的时候,却被沈润派去的人打乱了她的计划。
沈润身边的侍卫想找一个会做蜀南特色龙抬头日吃食的农家,而王氏的母亲便是蜀南人,她自是也会做。
她很快便和沈润说好了,龙抬头那日给他做一顿正宗蜀南饭食。
收了订金银子的她忙的去了城里的衣衫铺子,给紫秋买了一件看的过去的衣裳,又给自己买了一件当下热款。
她回来的路上,顺道还打听清楚了这沈润是何许人物。
一听他是京城最有钱的人家沈家的幺子,瞬间调转脚步,又去了胭脂铺子,给紫秋买了块胭脂。
她再三警告紫秋,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若是紫秋做不好,便打死她然后自己去临县改嫁。
紫秋虽是点了头,任由王氏欢欢喜喜的给自己梳妆,但心里却想着,如此这般活着,不如死了好。
反正无论如何,这等事情,她不会做。
她看了看那块模模糊糊的铜镜里那个美貌却没有生气的自己,不禁抚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不明白,老天爷给她这张脸的意义是什么。
生在穷人家里,这张脸不是运气,而是罪孽。
是一切祸端的开始。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被紫秋生生憋了回去。
她没有资格谈命运不公,若说她无辜,她那个继母何尝不无辜?她知道她是被她爹给算计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由不得她多想什么,王氏已经在催促了。
紫秋被迫跟着王氏一同端着各种小食出来。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那个俊美无暇的沈润,而是对一切一脸好奇的徐晚晚。
她从未见过那明媚如骄阳的女子,身穿一身粉红色袄裙,笑起来明艳生花。
她明明看起来是那么金贵的人一个人,但看到桌上那些简单的农家面食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嫌弃,反而吃的开心极了。
她好美,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
紫秋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徐晚晚身上,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看,只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她。
后来还是王氏用力拽着她往前拉了一把,紫秋才回过神来。
不过那时,两人已经要走了。
听王氏说要把她送给沈润,沈润的脸色登时便黑了下来。
紫秋暗自里却也松了口气。
她看得出来那男子对这姑娘的心意,她的人生已经很凄苦了,她不想再去破坏别人的幸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远去的一对璧人的背影,而后又看向拿着鞭子出来的王氏,紫秋扬唇笑了笑。
她的苦难,即将要结束了。
鞭子如落雨一般打在身上。
王氏一边羞辱她,一边辱骂她那死去的父亲,一边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
紫秋一声不吭,任由鞭子抽打在身上。
她想,摆脱这些苦难总要付出些代价,现在痛一些,以后便不会再痛了。八壹中文網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原本已经离开的两人,又折返了回来。
而那被她羡慕的京城娇娇女,竟然以身帮她挡着鞭子。
她被送去了医馆,她看到了众人看她时候的那种可怜的眼神。
她无力的阖上了眼睛,听着耳边那小姑娘的一声声呼唤:“紫秋姐姐,你会没事的......”
这是遇到天使了吧。
紫秋想。
她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的时候,医馆的人告诉她,那送她来的姑娘被劫匪劫走了,而那公子也追了出去。
他们并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身份,也找不到他们。
紫秋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果然是,遇到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紫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那个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给了她一点点光的小丫头能平安无事。
她在惶惶恐恐中度过了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好在第二日午时,一个长得十分阳光的男子过来,将她接走了。
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浑身绑满了的纱布。
她看到了他目中的震惊。
富贵人家的公子,想必是没见过这种场景吧。
紫秋无措的笑了笑,语气微弱道:“吓到公子了。”
徐凌有些庆幸好在他来的时候叫来了两个母亲身边的嬷嬷。
两个嬷嬷将人抬进了马车,徐凌莫名挨了医馆的大夫一顿骂,说他如此这般殴打自己的妻子实属过分。
徐凌一头雾水,张口想要解释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是被自己的妹妹救回来的可怜姑娘。
可不知怎的,一向利齿能牙的徐凌,竟是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
他站得直直的,立在医馆内室里,被老大夫指着鼻子一顿痛骂后,连连点头承认下自己的‘罪行’,且将老太医嘱咐过的上药方式一字不落的叙述了一遍后,才算过了关被放出了门。
徐凌一脸阴沉。
倒不是因为平白挨得那顿骂,而是觉得那奄奄一息却眼眸中饱含歉意的姑娘十分可怜。
她还不太知道紫秋的身份和经历,但就是觉得她很可怜。
连着过了一个月,徐凌除了帮忙采买一些纱布,去取一些药粉以外,并未再见到那姑娘。
毕竟男女有别。
但一向对府中下人不上心的徐凌,在听到妹妹要他帮忙查查小粒的身份,好来照顾紫秋的时候,他竟是亲自去查了。
再三确定小粒身世清白后,才放心的将人送去了紫秋的小院子里。
后来徐晚晚要和沈润定亲了。
紫秋一直在房间里躺着,徐府的吃食自然是曾经的张家比不上的,用的药也是珍贵的很,再加上紫秋总是挨打,本身身子也算是抗打。
一个月的休养下去,身子也好了大半。
听说徐晚晚要定亲了,便抢着要给她绣喜帕。
可又怕因为自己的晦气劲儿污了徐晚晚的大喜,她每日便先要认真梳洗一番,在佛前跪上一个时辰,认认真真诵经焚香后才会拿起针线来。
徐晚晚婚期在即,她紧赶慢赶。
就在那莲花快要绣好的时候,她却听到了消息——徐晚晚的婚事被取消了。
紫秋向来稳稳的手一抖,针尖狠狠地扎进了指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小粒见了慌乱极了,生怕她有什么好歹。
紫秋只默默流着两行清泪,想着自己还真是晦气的人。
可她没有勇气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她怕照在她生命里唯一的几束光也开始嫌弃她。
这算是她仅有的一些自私了。
徐晚晚来看了她。
她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好生安慰着徐晚晚。
可见面前的姑娘神色飞扬,完全不将这当回事,眉眼中竟然还隐隐透着喜悦。
紫秋不解,却也没有多问。
只是可惜了那么一对璧人,到底是有缘无分了。
送走了徐晚晚,紫秋趁着小粒每周定时去后门找自己父亲的机会,偷偷收拾了一件衣裳,留了封信给徐晚晚后,悄悄出了门。
日近黄昏,西方的天儿红红的。
她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夕阳西下。
良久后,她才怔怔回神,咬了咬下唇。
她必须要走,像她这种天煞孤星,只配一个人在林中蹉跎一生。
正贴着墙往前走着,手臂便被一人拉住了。
紫秋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回过头去,便看见了一脸探究的徐凌。
徐凌方才从书房出来准备去前院看看新拉来的货物,便瞧见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姑娘仰着头看着天边夕阳西下。
柔和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发丝都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这段时间他的脑中总是出现那一幕,一个娇弱的姑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张着干裂的嘴唇饱含歉意的说着“吓着公子了”。
徐凌确实被吓着了,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场景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徐凌见她那带着些留念的背影,便知道她这是要走了。
还是偷偷地走。
不想让大家发现。
他本管不得她走不走,这是人家的自由,且看那可怜的小包袱,想来里面应该只是一件换洗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