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t市正值多雨季，阴沉的天，云没有一丝空隙是白的，一片乌青色。
刚下过大雨，空气里都是泥土混合的湿意。
医院的走廊安静到能听见脚步声的清晰，骤然响起的高跟鞋声，重症监护室门外的保镖即使深夜也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身姿都是训练后的笔挺。
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欧阳光拖着行李箱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刚下飞机，连头发都是被风吹过的凌乱，还未来得及整理。
她很高，即使面对这些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男人，气场丝毫不输她父亲。
只一瞬，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人便认出她，弯下了腰，“小姐。”
“守株待兔呢？”肯回到t市，她就已经做好了相对于的觉悟，这几个人会守在这里，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此刻她更关心病房里面的人。
正要进去时，两个人却蓦然伸手拦住了她，“小姐，至少等门主来了再说。”
他们接收到的命令是，守在这里，除了各别的医护人员，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欧阳光将行李箱脱手，抬眼望着他们:“想打架吗？”
多忠心耿耿的一群人，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几人一怔，面面相觑之时，听见那娇柔的嗓音又再度响起:“你们打得过我吗？”
这一回她进去，无人再敢拦。
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女士，脸色因为生病的关系而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在轻轻颤抖，嘴里在念叨些什么，手背上都是青紫色的针孔，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个昔日待她最好的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伴她成长，欧阳光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握住那双冰凉的手贴在颊边。
这个女孩向来都是坚强的，从来不会让外人看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就连最亲近之人都没见过她的眼泪。
“冰姨……。”
病房内很安静，她这么轻声一喊，病床上的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就蹲在床边望着自己，她一度以为是在做梦，不敢相信地开口。
“是光光吗？”
“是我。”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那轻抚在脸颊上的手都不忍心过重的触碰。
欧阳光咽下喉间酸疼:“你病了，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对于她来说，冰姨从小看着自己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堪比自己亲生母亲。
知道这孩子挂念自己，又担心她荒废了美国那边的学业。
女人摇头，握紧她的手，轻叹:“傻孩子，年纪大了难免身体不好，一点小毛病也让你从美国跑回来。”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么说也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小毛病？"欧阳光望着她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温柔的人撒起谎来都那么善意。
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欧阳光又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这次我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
“傻孩子，你爸给你挖个坑跳，你还真傻傻地往里头钻。”
也怪她上了年纪，成了她爸用来牵制住她的筹码，可人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最重要的人也已经离她而去，她还真不贪图剩下的日子。
没瞧见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男人，女人又问:“司明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还在美国。”欧阳光摇头，敛去眸中忧色。
又或许这就是命，兜兜转转，终究要回到这个她生长的地方。
女人摸上她头，干涩的唇瓣轻启，做不了什么，只能叹气。
“光光……。”
很快，病房里的大门再度被打开，也打断了女人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
然而进来的却并不是护士跟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几个黑衣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气场强大到宛如黑夜中迅猛的雄狮，让空气都一度变得压迫起来。
欧阳光皱眉的原因，是因为这张脸，三年不见，还真是陌生又熟悉。
虽然年龄已过四十，岁月并没有在这个昔年在黑白两道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留下什么痕迹，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
他张口，声音染上刺骨的冷，即使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语气里却并没有丝毫感情。
“你逃了整整两个月。”
从下飞机那刻，欧阳光就知道迟早要面对他，只是没想到他一早就埋伏在这。
不，又或者早在她下飞机的时候，就一直在他的监视范围。
“你何必呢，冰姨在这，我根本不会跑。”
“你那么古灵精怪，我不得不防。”男人笑的时候，融化着面部冷硬的线条，可惜笑意并不达眼底。
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没看见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倒是有些意外，毕竟司明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你的小保镖呢？”
欧阳光站起身来，看他的眼神太过漠然，即使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要怎么样，你才肯解除我的婚约。”
欧阳修迈开腿，犹自在沙发上坐下，她冷漠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满，“三年不见，你见到我这个父亲难道连句问候都没有？”
“问候就不必了。”欧阳光对人友善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感情之间，而跟眼前这个男人她没有，“我们直接切入正题。”
太过直白的话让欧阳修微不可见地抽了下嘴角，森冷的眼神盯着她那张和她母亲如此相似的小脸。
时隔三年，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自己这个女儿，毕竟从小到大也没把她带在身边，见面的次数自她出生到现在起，屈指可数。
她母亲又过世得早，两人相处起来总是很不自然，结果导致他拿出平日里跟对手谈判一样的气势，“坐下，我们好好谈谈。”
却遭到欧阳光的无情拒绝，“我跟你，似乎没什么好谈。”
她下一句话又紧接上:“你知道的，我这次回来，只为解除婚约。”
这男人私自给她订了婚，至于对象是谁，她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起初她知道这个事时，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反抗，大老远从美国跑回来，也不是为了回来看他。
如果不是他卑鄙的用冰姨来威胁她回国，在他的追捕下逃到天涯海角去，就这么一辈子不见面，欧阳光也觉得无所谓，毕竟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所有压力的源泉。
欧阳修觉得这么久不见她当真是翅膀硬了，“三年不见，你是连你姓什么都忘了是吗？”
“这个姓氏，太沉重了。”要是有的选，她也不想出生在欧阳家。
从小，一直有人在身边教导，她姓什么，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这辈子都不能够逃脱。
迟早有一天，也必须接受对欧阳家有利的婚姻。
或许最让人绝望的是，她即将展翅高飞，却又被狠狠揪掉翅膀的悲哀。
然而不服输，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为什么你永远都是这样，说的话，做的事，从来就不考虑别人。”
既然把她放逐在外二十年，当她死了不是更好？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他到底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商人，为了利益，连自己亲女儿的感受都可以完全摒除在外。
“我是人，我不是机器，我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妄想一直掌控我的人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番话着实让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冒出了一头的冷汗，她急忙拉住欧阳光的手，这孩子胆子大的一直让她心惊胆颤。
她以为对面的人是谁，年轻的时候杀个人都不带眨眼的男人，这样强势的人恐怕对着自己女儿也没什么感情而言。
细想他除了在乎过苏璃，从来就没有将别的人放在眼里过。
欧阳修活了半辈子，的确从来就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来指控他，“没有人敢跟我这样说话。”
欧阳光却浑然未觉他的怒意，每一个字里都没有一个女儿对父亲的丝毫尊重。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私自决定我的婚事，你就这么喜欢掌控别人的人生？”
“凭我是你爸。”欧阳修眉头一皱，对于她的指控感到十分不悦。
“爸？”让人心寒的称呼，觉得陌生的字眼，“你是生了我？还是养了我？”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念在她是自己女儿的份上，欧阳修不会跟她一般计较，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底线。
欧阳光并没有被他眼中的警告所影响，反而找到话去刺激他，“我或许是第一个，但我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凭这个男人独断专行一意孤行的性子，反抗他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从手臂上爆出来的青筋不难看出欧阳修在压制自己的怒气，森然的眼神无形之中带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
欧阳光低下声音:“结婚这种事情是要两情相悦，不是你们这种所谓的家族联姻就可以长久。”
她抬头，“这一点……，你怕是比谁都清楚。”
欧阳修怔住，突兀地笑了，“先婚后爱这种事在我们这个圈子遍地都是，双方联姻更能稳固彼此的和谐关系，扩大家族企业，壮大势力。”
这一举多得的事情他没觉得哪里不好。
“是吗？”欧阳光唇边扬起嘲讽的笑，很浅，“那你和母亲结婚多年，她有爱过你？”
欧阳修神色微不可见一怒，在心底尘封多年的往事被她连根拔起。
可偏偏她却还不知死活地接着说下去，“家族联姻的后果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就像你和妈妈一样，就像你们结婚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样！”
多么可笑，明明那样一个事实就摆在他眼前，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这样的例子还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又如何能够保证在联姻的前提下，双方就一定能够幸福。
“你造成了一个悲剧还不够！还要再造成另一个悲剧吗！你搞死自己女人，你还要搞死自己的女儿吗！”
“你……！”这件事情永远是这个男人心中的痛，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气，整个人气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挥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打得极重，下了狠手，欧阳光整个左脸被打偏过去，白皙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殷红的鲜血缓缓从嘴角流下。
但是她依旧不甘示弱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咬牙切齿：“怎么，踩到你的雷点了？妈妈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勉强来的婚姻终究没有幸福可言！这一点你明明比谁都清楚！”
听完她这段话，愤怒的火焰在欧阳修眼中熊熊燃烧，他怒不可歇地再度扬手甩了她一耳光。
欧阳光被他打得后退一步，脚步险些没站稳，原本就火辣辣的左脸此刻更是疼得连知觉都没有。
“你是不被我打两下你心里不舒服是吗！”
欧阳修其实很少对女儿动手，但她母亲的事情永远是这个男人心中的一根刺！每次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向来冷静的他便失去了控制。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踩雷，句句都说到他心头上！每一句都在刺激他，这让他怎么能不生气！
他一着急一生气就动手打人，打完了，又后悔又心疼，偏偏又是个傲娇的主，纵使心里千般后悔，依旧嘴不饶人。
眼中的怒火还未消散，欧阳修此刻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瞪着欧阳光，语气强硬:“这个婚，你必须结！”
他决定了的事，一向不容改变，更没有人三言两语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欧阳光咬着唇瓣，腥甜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内，又苦又涩，她不怒反笑，上扬的唇角透出几分凉薄。
“你就不怕我会死吗？”
欧阳修没有想到女儿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硬，“你跟你妈怎么一个倔脾气！”
总是喜欢拿死来逼迫他，偏偏骨子里都这么强、傲！这种宁死不屈的样子有时候真的让他很不喜欢。
“你没资格提她！”欧阳光原本平静的脸也有些激动起来。
欧阳修平静了下自己的怒意，放低姿态，打算跟女儿心平气和地谈谈，“你这么排斥这桩婚姻，是因为这是联姻，还是因为这是我为你安排的，所以你这么极力排斥？”
因为讨厌自己，她才如此讨厌这婚姻？如果换了个对象，是她外公来说这话，来和她谈这件事，会不会女儿就不会这么排斥？
欧阳光没有答话，只是抹掉了嘴角边的血迹，对他充满厌恶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她越这样，欧阳修就越来火，刚平静下来的声调又开始飙高:“你不要再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爸，我不是你仇人！”
“对，亲爸，对三年未见的女儿一见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两耳光！”反正被他打也不是一次两次，她都已经习惯了。
欧阳修对于自己的冲动之举也有些后悔，碍于面子也拉不下脸去道歉，放缓语气，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跟示弱。
“刚下飞机，估计你也累了，回去先好好歇着。”
如果不是婚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难道他以为她喜欢在这和他废话？
欧阳光厉下声音:“一句话，这个婚约，你解不解除？”
“你一定要用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跟我说话？”欧阳修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自打她进门起，两人就没心平气和谈过，没个两句又开始犯冲！
欧阳光不会说，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好的态度了，换了个方式去刺激他，“这不是遗传你吗？傲慢无礼。”
欧阳修气得扬手又要打她，只是看她瞪着自己等着巴掌落下，清澈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畏惧和屈服。
他放下手，平静自己又翻涌而来的怒气，然而不等消火，她下一句话又直接呛了过来。
“你要是不解除婚约，我就抢先一步把我不知名的未婚夫先干掉。”
欧阳光走到他面前，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丝毫没有玩笑的成分，“你知道我的个性，惹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杀个人而已，相信这个做父亲的，也不会让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去蹲大牢。
“是吗？”欧阳修被她气到差点忘了一直以来都有个把柄握在手上，视线落到她身后的女人身上，“你不在乎别人，难道还不在乎你的冰姨？”
“只要我一句话，医院便会停药，你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多么卑鄙的一个人，用自己女儿最亲近之人来威胁，这男人无疑是聪明的，知道用弱点去牵制住别人。
欧阳光试图平静翻涌而来的怒气，她想，如果这个人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早就一拳直接打在他脸上了。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尤其是对着一个她如此讨厌的人。
所以，她实在忍无可忍，扬起手一拳往他的左脸打上去。
欧阳修截住她的拳头，眉头下意识一拢，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又或者说没想到她居然敢朝自己动手。
“你简直放肆！连你父亲都敢打！”
“那又如何？”欧阳光抬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是一踢，动作里没有丝毫客气。
欧阳修险些被她命中，接了她几招后，结实的手臂抬起，毫无留情地一掌劈在她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