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离去的背影很是欢快,黎至清虽不知穆谦话中之意,但感觉到他心情比之方才军帐中轻松不少,丝毫未因着大战将至有所颓丧。
黎至清未着急离去,而轻蹙着剑眉缓步走着,一边走一边将近日之事在脑中缓缓过了一遍,从当初下马威时反制李赵两位团练使,到前几日城楼之上的箭无虚发的羽箭,再到今日军帐中的狼牙拍,穆谦的行为已经远超一个有着纨绔之名的王爷。
黎至清走了几步,不禁驻足,凝视了那远去的背影片刻,对穆谦的好奇之心越发强了。
这人,到底是真无心权势,还是有心藏锋露拙?他对权势如此抗拒,那到底想要什么?
黎至清目光锁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直至消失不见,他才慢步向自己的军帐踱去。尚未走近军帐,远远地瞧见自己军帐周围站一圈边防军将士,而黎梨端着什么正和站在旁边的寒英说着什么。
黎梨眉眼飞扬咄咄逼人,寒英哑口无言又不甘示弱,两人似乎是在斗嘴。
难怪方才寒英和黎梨都不见了踪影,两个人竟然都守在他军账外!
很明显,晋王身边这个傻小子的嘴皮子远不如自家那个机灵的小丫头,眼见着寒英败下阵来,黎至清勾了勾唇角,信步走上前去解围。
“公子,你回来啦,我们等了好久了。”黎梨一见黎至清,再没了方才面对寒英时的绣眉横挑,立马换上一副乖巧的面容。
梨变脸速度之快,让寒英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暗叹,自家王爷说得果然没错,这小丫头片子有两幅嘴脸,乖巧可爱都是对着她家公子的。
“快,趁热喝吧。”黎梨说着,把拖盘送到黎至清眼前,上面置着一只青绿色的瓷盅。
黎至清对着瓷盅打量一番,眼神里皆是疑惑,“这是?”
“川贝雪梨膏,加了酸枣仁。”黎梨说着,把瓷盅的盖子掀开了,雪梨的清香伴着蒸腾的水汽氤氲出来,清甜的香气勾起了忙碌一夜众人的食欲。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雪梨?”黎至清对着瓷盅微微诧异。
“是玉絮带回来的雪梨干熬得。”寒英赶忙解释,“咱家殿下说,先生彻夜未眠,难免辛苦,兼有旧疾未愈,须得格外注重调养,这才请了阿梨姑娘去帮厨。这雪梨膏熬了两个时辰,益气平喘,酸枣仁助眠,请先生用些,然后早些歇着。”
黎至清心头微微一动,难得玩笑道:“原来如此。要不然,这么大阵仗,黎某还以为,这是要被软禁了。”
黎至清说完,眼神对着军账外的士兵环视一圈。
寒英是个实诚孩子,一听这话,以为黎至清误会了,赶忙拱手道:
“先生莫要误会,是殿下说,为了让先生好眠,特让这些士兵在帐外守着,任何人不得在先生安眠之时叨扰,确保军帐周边安静。绝无限制先生行动之意!若先生觉得不便,寒英立马回了殿下,即刻将人撤走!”
“替黎某多谢你家王爷。”黎至清看着眼前这个着急解释的愣头小子,未置可否,轻轻一笑,掀帘进了军帐。
连黎梨都看懂自家公子是在开玩笑,偏偏寒英这个实心眼不明白,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冲着寒英吐出一个“笨”字,然后扭头追着黎至清进了军帐,“诶——公子,公子,等等我——”
黎至清坐在案前,手执汤匙,一勺一勺喝着雪梨膏,清甜的香味溢满口腔,温热的甜汤自喉头暖入腹中,让饮用者很是熨帖。
黎梨明显感觉到自家公子今日心情不错,但她却难掩担忧,“公子,胡旗人很快就会打进城了吧?”
黎至清并未把眼神从瓷盅上挪开,“若我是阿克善,昨夜突击旗出事,今日我便挥师攻城,打平陵城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黎梨瞪大了水眸,“您是说,胡旗人今日就会打进城?”
“虽不至于打进城,但举兵攻城倒有可能。这不是我说的,方才中军大帐中的将领皆以为然。”黎至清语调轻松,仿佛处在兵火边塞的人并不是他。
“公子,大战将至,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黎梨颇有几分替自家公子担忧的焦虑。
黎至清反问道:“难道担心,胡旗人就不会打来了吗?”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素来稳得住,便将这个话题作罢,又抛出了另一个让她疑惑的问题:“那您真的打算拜入晋王麾下,供他驱策?”
黎至清抬头,面上带了笑意,“那夜不是答应他了么,君子一诺千金,不能反悔的。”
“就凭他?”黎梨蹙起绣眉,明艳如花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赞同,“还好就只是在这北境而已,要不然可太委屈公子了。”
“委屈吗?”黎至清听了这话,略显茫然,然后低头又看了看案上的青瓷盅,嘴角缓缓勾起。垂下眼睑,饮尽最后一口,然后端起旁边已经冷掉茶水呷了一口在嘴中漱了漱才道:
“下次少放川贝多放糖,苦。”
黎至清说罢,走向床榻,既然穆谦有心,他便也承了这份情。
果然如穆谦安排的,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这也是自从他肺腑受损以来,第一次彻夜不眠后却未发起高热。
*
日头西斜,穆谦还在中军大帐的沙盘前苦苦思索着当前的局势,连晚霞映了漫天也未察觉,直到寒英提着食盒入内,穆谦才把目光从沙盘上收回。
抬头刚看了一眼,发现寒英整个人灰头土脸的,黑色的臂缚上还有个若有似无的脚印,但整个人精气神不减,这般狼狈显然不是因为昨夜折腾了一宿的缘故,不禁问道:
“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你又哪儿野去了,怎么还被人打了?”穆谦说着,指了指寒英臂缚上的脚印。
寒英把胳膊往身后蹭了蹭,想着藏也藏不住,只得又认命般把胳膊拿出来,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摆桌,一边闷闷道:
“我学艺不精。”
“呦!真是奇了!”穆谦听了这话,瞬间来了兴致,他这次出门带的人,都是仲城精挑细选过的,在晋王府侍卫里皆是翘楚,能让寒英反省自己学艺不精的人,穆谦甚是好奇,大包大揽道:
“这是输给谁了?只管说,本王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寒英低着头,轻抿着嘴,胸腔起伏半晌,明显心里憋着一股气,却闷在原地不肯做声。
穆谦见状,更加好奇,走上前去,勾上寒英的肩膀道:“爷们,大气点,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啥好生气的。”
寒英闷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也太丢人了。”
“到底输给谁了?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寒英心一横道:“阿梨。”
穆谦一听这名字,瞬间尴尬了,再没了刚才要为寒英当家做主的气势,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你招惹那小丫头片子作甚,黎至清身边的丫头,鬼精鬼精的,在她手底下吃亏也正常,八成赢了你也是耍了什么花招吧。”
“这倒没有,就是输给她了,可我也没招惹她啊!”寒英语气中带了一丝冤枉的情绪。
穆谦不明所以,“那怎么打起来了?”
寒英索性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咱们来平陵城的路上黎先生的大氅不是破了么,殿下把自己的大氅给了他,可咱们出门就带了那一件,殿下自己就没得穿了。殿下允我去休息,我想着今日得闲,帮着去补一下黎先生的那件,省得他总穿殿下的。”
穆谦顿时皱起了眉头,满脸写满了困惑不解,“这不挺好的事么,为什么会动手呢?”
“刚给补好,还没说几句话,阿梨姑娘就翻了脸,说我瞧不起她,她就动手了。刚开始,我不敢用全力跟她过招,结果她更生气了,又说我瞧不起她,我这才用全力与她过了几招。谁知道打输了,还被她一脚踢在了臂缚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寒英话中难掩委屈。八壹中文網
穆谦听了直摇头,又没办法真跑到黎至清面前讨说法,只得对着寒英劝道:
“得得,甭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了,本王早说过了,这丫头被黎至清惯得不成样。你这种实诚孩子,在她跟前就是吃亏的命。”穆谦说着,还非常兄长范儿地在寒英肩膀上拍了拍。
寒英点了点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回头非打赢她不可。”
穆谦看着寒英又委屈又不甘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再开口劝上两句,帐外守卫的侍卫入内递了札子。
寒英立马敛了面上的神情,接过札子给穆谦呈了上去。
穆谦打开札子看了内容,脸色变了几变,问道:“可呈给肖都指挥使了?”
送札子的侍卫应道:“下午札子到时,先送了肖都指挥使的军帐,肖都指挥使说以后文书都直接送殿下,就让卑职送到中军大帐来了。”
穆谦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侍卫很有眼力见的出了军帐。
“从早上议完事到现在几个时辰了?黎先生醒了么?”穆谦拿着札子,面上没了方才的轻松。
“约摸得有四五个时辰了,方才来时,黎先生还睡着,这会子不清楚,差个人去问问?”
穆谦低头又看了一眼札子,想了想,“罢了,一同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