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人是往前挨近的。
宋黎面对面拖着腮,隔半张方桌的距离,轻烟缭绕在眼前,她目光都无处可避。
心在跳,脸颊贴着手心逐渐发烫。
也许青白烟雾太迷眼,轻轻拂面的海风让人恍神,宋黎自己都意外,当时竟然没有闪躲。
反倒是有些舍不得那一时气氛的意思。
“盛叔叔!”
刹那一声叫唤,敲碎了空气里的暧昧。
有个小男孩出现在天台,七八岁的模样,雀跃地跑过来,在盛牧辞身旁蹦蹦跳跳,小孩子心纯,毫不遮掩地说着想他了的话。
能从他们的言语中听出,这小男孩大约是盛牧辞口中那位牺牲战友的儿子。
盛牧辞笑着后靠回椅背,夹烟的手朝宋黎抬了抬:“叫姐姐。”
小男孩长得很萌,小圆脸糯叽叽的,个头只比方桌高出一些。他很听盛牧辞的话,仰起小脸看宋黎,奶声奶气地喊她姐姐。
嘴还很甜:“姐姐真好看。”
讨喜的小朋友谁都容易心软,宋黎身子往前略微低俯,莞尔问他:“叫什么名字呀?”
“应岁清。”他口齿稚嫩地慢慢念道。
岁岁平安,海晏河清。
宋黎是个感性的姑娘,想到他爸爸,不由感慨,她柔下眉眼,轻声细语:“好好听啊。”
宋黎不是头一回和小孩相处,过去时不时有小朋友住院,一来二去的,她也懂怎么把小孩子哄得服帖。
她拿出包里常备的几颗奶糖,翻掌到他面前:“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谢谢姐姐!”岁清正值换牙期,一笑就露出空了几颗的牙齿,特别可爱。
宋黎也弯了眼,摸摸他脑袋。
那画面还蛮暖心的,阳光下,她笑盈盈地歪着头,眼里溢满温柔,像酿着一江春水。
其实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姑娘。
眸光落在那只揉头的手,白皙纤细,动作轻柔。盛牧辞不禁想,等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小孩,肯定会是个好妈妈,温柔懂事好脾气。
而他,正好在另一个极端。
“有糖你怎么不给我?”盛牧辞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住院那段时间还没蹭够吗?宋黎腹诽,顾忌有小孩在场,话还是要得体。
她故意说:“听话的小朋友才能吃。”
不知怎么的,她没明说,可盛牧辞就是听出来了,这姑娘在暗指他品性恶劣呢。
他笑。
岁清那时也咯咯地笑起来:“盛叔叔不是小朋友了。”
宋黎用力点头,心想这孩子真是前途无量。
谁晓得他还有后半句:“是姐姐的男朋友!”
“……”宋黎忙说不是,可岁清像死死认定了这件事,否认无果,她向某人投去求救的眼神。
盛牧辞起初不准备搭腔。
但她苦恼地看过来,那一顷刻间,他内心深处生出无端的罪恶,感觉靠近她,是祸害她,会摧残了这朵纯洁的小茉莉。
倚一会儿后,盛牧辞沉默牵了下唇,咬住烟,重重抽完最后一口,摁灭在桌面的烟灰缸里。
然后,他好整以暇地叫了岁清一声:“你叫我什么?”
岁清老实巴交:“盛叔叔。”
“她呢?”盛牧辞指了下宋黎。
“姐姐。”
盛牧辞细了细长眸,特意掠宋黎一眼,问的却是岁清:“那她应该叫我什么?”
“?”宋黎预感不妙。
岁清挠挠头发,思考其中的辈分关系,随后眼睛一亮:“也叫叔叔!”
“真聪明。”他笑,又去瞧她:“怎么不叫人?还没小孩儿懂事。”
宋黎:“………………”
盛牧辞!你还做不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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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日后再回想起这顿午餐,宋黎依然愉快居多。没有重口的菜肴,也就几样清炒时蔬和特色海鲜,但舒姨厨艺很好,每道菜都鲜得原汁原味。
盛牧辞想得没错,宋黎的确是个很简单的女孩子,口腹欲得到满足,近几日的烦心事忽地就烟消云散了。
吃螃蟹是技术活,她戴着塑料手套,头低下,一点点咬出蟹壳里的肉,全神贯注地,吃得很用心,仿佛眼下没有任何东西比手里的螃蟹更吸引人。
盛牧辞发现,看她吃饭还挺开胃的,尤其当她嚼着成果,美味得眯眼笑。
谁能想到前几夜,这姑娘还蹲在马路边,醉眼迷离地,甩着根点不亮的仙女棒闷闷不乐。
吃得差不多了,盛牧辞叫岁清过来,说:“给姐姐拿点儿喝的,不要芒果汁。”
宋黎捧着小碗喝汤,唇含住碗沿,在盛牧辞说出后面那五个字时,她顿了顿。
当没听见,低着头,继续小口喝。
离开前,盛牧辞到沉船那儿走了一圈,没带宋黎,独自去的。
宋黎没问,能猜到他和岁清的爸爸一定感情很深。真正的离别从来不是隔山海,而是隔阴阳,死去的人永远不再,活着的人永远怀念。
这种无力,没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了。
天台风景阔远,海风惬意,宋黎站在护栏边,居高临下,远远望见盛牧辞踩着一块石礁,纵身一跃,跳上了沉船。
他背后是一片蔚蓝色,往船里走,进入了她的视野盲区。
仿佛他人消失在了秘境里。
宋黎从舒姨那儿得知,这房子是岁清的爸爸生前托人设计的,因为岁清的妈妈向往海边,可惜设计图刚出来,人就没了。那时岁清才三岁,岁清的妈妈过度抑郁,不久便追随丈夫而去。
如果不是小孙子还在,舒姨当初大概也是撑不过来的。于是在征询舒姨的想法后,盛牧辞买下这块地,按照那张设计图建了这栋房子。
自此,舒姨便带着岁清在这里居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尽每天日月出落,好像地老天昏,只要山河还在,总能等到儿子儿媳归家。
风迎着面,宋黎眼眶渐渐湿润。
她突然想妈妈了。
冗长一段安静,宋黎默默取出口袋里的手机,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空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很久,才落下去。
提示音响了半分多钟,电话通了。
可能是不抱有期待,故而宋黎愣住少顷,半惊半喜出声:“外婆。”
那边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对方惯常不冷不热,愿意接她的电话,宋黎心里足够高兴了。
她甜着声:“外婆在午睡吗?”
“什么事,要说快说。”老人家似乎一句废话都不想和她说。
宋黎张了张嘴,失了片刻声。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您,最近身体好不好,”宋黎慢吞吞地往下:“还有就是告诉您,我和时闻……分手了。”
对面明显肃了声:“什么时候?”
“元旦前。”宋黎不敢明说具体时间,做错事般,声音越来越低:“我和他……不合适。”
安静三五秒,老太太恢复那冷冷淡淡的语气:“分就分了,你自己的事,跟我说什么。”
这话,宋黎那时很惊讶,还以为外婆会责骂她一顿,再撂下不和靳时闻复合就别再见她之类的狠话。
她一直担心到今天都不敢坦白。
居然没有。
宋黎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可外婆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宋黎另一只手攀着护栏,眼睛垂下去,落到鞋面,喃喃轻语:“不跟您说跟谁说……”
她一有抒情的意思,老太太就丢下句别吵她午睡,然后挂断了电话。
一如既往,不正面回应她的情意。
好像和她的这份亲情是不祥的始源,要避如蛇蝎。
耳畔的手机空余一段忙音。
宋黎一动不动良久,呼出口气,慢慢垂落下耳边的手。
其实宋黎知道外婆为什么这样,她还在介怀妈妈年轻时的任性,不听劝阻,宁愿断绝母女关系,也要为一段虚假的爱情孤注一掷。
所以这个家支离破碎了。
宋黎能理解,但她不是能够完全坦然接受。
世上唯一的亲人都不接纳自己,免不了要沮丧的。
宋黎眼底噙出薄薄一层泪雾。
倏而,她感觉有东西在蹭她的短靴,低头,便见十四不知何时在她脚边蹲着。
宋黎无意识地激灵了下,当瞬她的确想躲,但转念想到它曾是盛牧辞的军犬,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还是有些惧意的,毕竟是大型犬,都高到她大腿的位置了,但宋黎强迫自己止步原地。
她微微屏息,试探着唤它:“十四……”
听懂名字,十四摇了摇尾巴。
“十四?”宋黎又小心唤了声,她声线不能自控地染了哭腔,含着一点娇和嗲。
十四继续扬着尾巴摇,吐出舌头,看起来仿佛是在冲她笑。
宋黎没想到模样比狼还凶猛的德牧犬,会是这样温顺善良的性子。
她倏地笑了,眸子一弯,那滴眼泪随着掉下来。
宋黎抹了下眼角,把手伸过去,缓缓放到十四的脑袋上,见它依旧很乖,宋黎大些胆,摸了摸,轻轻拍抚。
德牧摸着很健壮,却又如此可爱。
宋黎笑起来。
“十四——”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侧后方响起,宋黎恍然回眸,看见了不远处的盛牧辞。
他不知道何时回来了,抱着胳膊斜靠在玻璃门边,做了个手势。
命令:“卧下。”
十四接收到他的指令,仅仅一秒,立刻伏倒,卧在了地面。
宋黎没见过,难免大惊小怪,阴霾顿时全散了,灿烂地笑开来:“好厉害呀!”
“谁呢?”盛牧辞步子悠哉地走过去,往她身边的护栏一倚。
外套敞着,衬衫痞痞地解了三颗纽扣,他摸了摸自己脸部硬朗的轮廓,一脸坏气。
问:“它还是我?”
颜值即正义这句话,有时你不得不服。当一个男人有了姿色,不管他言行如何,轻易都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宋黎蓦地蹲下身,佯装想和十四互动。
她承认,她当时有些慌了。
难以招架。
稍后沉住气,宋黎摸着十四,把他先前的话一字不差地奉还:“它比你乖。”
盛牧辞轻挑眼尾,不可置否,唇边勾起一道括弧:“走了。”
一不留神已过三点,是该回去了。
“哦……”宋黎忸怩地站起来,对十四说了声再见。
和舒姨岁清告别后,他们开车驶回城区。
周末的缘故,道路略堵,一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两小时,才到鹿枝苑。
冬季的傍晚,天暗得早,盛牧辞将车靠到小区门口。停的位置,正前方有一盏路灯,橘光照着挡风玻璃,透进来,宛如上天向这尺寸之地投下一束聚光灯。
宋黎没着急下车,盛牧辞也没提醒。
回顾中午到现在,情况的发展让宋黎开始懵起来,约过半分钟,她眼神懵懂地看向驾驶座的人。
“我还是没请你吃饭。”
那顿午饭当然不需要付钱,和她今天出门的初衷背道而驰。
盛牧辞降下车窗,透了口气,手臂搭在窗边,回过脸笑:“急什么,有的是机会。”
心里头几经盘算,宋黎皱眉:“盛牧辞,你不是在忽悠我吧?”
这姑娘无城府,偏就是对他戒心无比强,几次三番重申和他不熟,就连那天醉得说胡话了都没忘记他不是好人。
这趟下来,可算是肯叫他名字了。
“不叫先生了?”
他话里带着玩笑,有意调侃她,宋黎察觉到又不经意打破了和他“不熟”的决心,呼吸一紧,兀自懊恼。
其实面对盛牧辞,宋黎也很有几分他的嘴硬。她咬牙切齿,逐字地念。
“盛、叔、叔。”
就差把“老男人”三个字贴他脑门儿了。
盛牧辞笑了。
这人有时真的很爱使坏,她学岁清叫他,他便也学着岁清:“姐姐,你还是喝醉的时候可爱。”
“……”
语气都变了,很不正经,宋黎被他喊得,顿时难为情得说不出话。
似乎是回想到那夜的情形。
过两秒,盛牧辞在她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很有求知欲地问:“手指头粉是什么意思?”
“……!”
空气听了都只想安静。
宋黎甩下句“我回家了”,头也不回地下车,车门关得砰一声响,随后,盛牧辞便见她裹紧白色外套的身影从前面碎步跑过。
可能是白日天太蓝,海太碧,现在看夜都不是纯黑的了,倒似有蓝调晕开,她陷在深蓝的夜里,像白鸥掠过。
关窗,准备走,手机振动了。
盛牧辞敛眸,扫了眼来电,举到耳边。
“小盛爷,收到消息,明天上午九点,南宜二院召开内部公改动员会议,不出意外,靳氏集团以及盛总名下药企的代表会私下前往。”
内线禀报完毕,盛牧辞瞳仁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在夜色中越显得漆黑。
此时,响起三下叩窗声。
盛牧辞侧过一眼,窗外站着去而复返的人。
结束这通电话,盛牧辞放落窗玻璃,宋黎在车门前弯下腰,往里递进一瓶酸梅汁给他。
他不知就里,接到手中。
接着闻得她柔声说:“提提神,不要疲劳驾驶。”
盛牧辞瞧着手里的酸梅汁,听着她温声细语,这个就要阴冷的夜忽而好像又值得回味了。
颠了颠手里的瓶子,盛牧辞撩起眼皮,虽是笑着的,语气却难分真假:“小小年纪,倒是会照顾人。”
习惯他总耍花腔,宋黎哼一声,不理。
唇边笑痕无声加深,盛牧辞朝她勾了勾指。
小姑娘起了疑心:“什么?”
“手机。”他平静说。
宋黎眼神迟疑,慢慢吞吞摸进口袋,不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把手机给了他。
盛牧辞接过,垂着眼,手指灵活地,往通讯录里存了个号码。
再还她手机。
还没来由地说了句:“以后想哭悠着点儿。”
“……”这话让宋黎瞬间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哭过不止一次。
正想反驳,这人又笑得漫不经心。
说:“哭得嗲死了。”
宋黎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出不来,抿抿唇,凶巴巴说“不送”,而后再次扭头走了。
迈着大步,宋黎边走边想起盛牧辞刚刚用她手机,不知道做了什么。
她亮起屏幕,显示着通讯录。
有串新的号码。
备注: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