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打在前玻璃窗噼里啪啦地响,车轮轧过路面积水飞溅,fm频道正播放着一首纯音乐,曲调在夜里听来格外舒柔。
和他的声音一样。
宋黎静静凝望着他的侧脸,这回却没有因他的温柔而感动,反倒生出无边的难过。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句诗的深意,活到今天,她也算是懂一些了,世间好景不常在,没有反方向的钟,万事万物都在向前走,眼前人,弥足珍贵。
健健康康,一起到老,已经是很奢侈的愿望了。
而他的回答,直惹得宋黎鼻头酸涩。
难得回到南宜,不要这么伤悲春秋的……宋黎压回眼眶的热意,故作轻松:“你都大我这么多岁了,还要比我多活一天,这不是盼着我短命吗,你怎么这么坏呢?”
盛牧辞把着方向盘,弯了下唇,随她开起玩笑:“这不是怕我一走,你就跟别的老头儿好了,我不得看紧?”
……胡扯。
“我为什么要找老头?”宋黎带着点狡黠,故意说:“都再婚了,就不能是个年轻的吗?”
驾驶座的男人沉默两秒,眼神斜过来,略显危险:“欠收拾了是吧?宋黎。”
再刺激他,保不准这人今晚有多少手段。
宋黎不敢说了,忙咳一声,转移话题:“你快认真开车,还得去鹿枝苑呢,你的校服再不拿都要发霉了。”
说完心虚地侧过脸,去看窗外的雨。
“我就算不在了,也会提前把你的生活都安排好。”
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宋黎愣片刻,回眸。车在雨中驰过,盛牧辞目视前方,接着柔声道:“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的。”
宋黎心忽跳,没绷住,泪光晕湿了眼睫。
她一会儿眼酸,一会儿唇边泛出笑痕,想着今晚的眼泪,是一定要流的了。
-
在南宜的最后一日。
宋黎带着礼品去到靳家,未到午间路上不堵,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半小时。
原本宋黎是叫盛牧辞在车里等,她进去和靳父靳母寒暄两句就走,不会久留,但听说靳时闻也在,盛牧辞非是要和她一起进去。
没办法,宋黎只能让他跟着。
靳家的别墅在市中心富人区那带,独门独院,那里的路宋黎很熟,是她五岁后到大学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大门开着,靳家的阿姨在院子里修剪杂枝,宋黎走进门,阿姨还认得她,笑着放下剪子,准备去帮她叫人。
宋黎说不麻烦,让她忙,自己进去就好。
阿姨认为她也是自家人了,就没客气,也没拦着,由着她进了屋。
宋黎到玄关,正想往屋里唤一声,不承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去年京市分公司的生意不景气啊。”靳父的叹息声从正厅响起。
墙地都贴着大理石瓷砖,听来回音清脆。
“知足吧,幸好时闻和黎黎早分了,及时止损,应封出了这样的事,公司在京市的生意也指望不上他通气。”是靳母的声音。
宋黎怔住,慢慢停下脱鞋的动作,直回腰背。
靳母的话仍在继续,语气颇为懊恼:“早知道应封不牢靠,当初那笔钱我就不收了,白替他养女儿这么多年。”
“没有那笔钱,公司也不能有今天。”
靳母不认同,烦忧着说:“他现在身败名裂,万一再曝光黎黎就是那个私生女,事情抖出来,保不准咱家公司的股票都要受牵连。”
靳时闻似乎不知情,沉声问:“你们收养黎黎,不是因为宋姨的关系?”
“生意场上谁讲私情,朋友一场,她的女儿我会送去福.利院,不至于自己养着。”因着在自己家,靳母不过脑地将实情都说了。
“所以当时黎黎和我分手,你们一定要我追她回来,都是为了公司利益想套牢应封?”
“你还有脸提!”大约是靳氏资金周转难,靳父心情极差:“人没追到,跟盛严霄投资那账你又害公司亏损了多少?”
靳时闻虽恼着,但也没底气应声。
“行了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靳母当起理中客,劝道:“时闻,你就安分着,和朗视科技的季小姐好好处,别应封的红利没吃到,又招惹了盛三。”
隔着玄关的半面墙,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靳母好像说了句,黎黎就快到了,让他们都注意,到时说话守着点嘴。
那时宋黎站在门口的过道,一股脑得知了过去所有的虚情假意,后面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还真是……好物不坚牢。
见她眼中意兴阑珊,盛牧辞眉一皱,抬步上前,作势要进去收拾他们。
宋黎先拽住他手,摇了下头,拉着他无声退出别墅。
礼品都交给了在院子里修剪枝叶的阿姨,随后宋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靳家。
回白金公馆的路上,靳母有给宋黎来过电话,问她怎么没进屋就走了,话说得挺虚的,应该是因她的反常而猜测到,她是听见了什么。
不过宋黎只字未提,随便寻了个彼此都能听懂的借口,给了对方最后的体面。
红灯停车的间隙,盛牧辞伸手托住她下颔握了握:“刚刚怎么不进去?还要回来自己受气。”
“没受气。”宋黎抬头:“无所谓了。”
盛牧辞凝着她眼睛,似乎是不信。
为了证明自己真没不高兴,宋黎拂过一抹笑:“如果是以前,可能还是会难过的,但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宋黎低头亲到他掌心,再捏住他手指,温温细细地说:“就算全世界都颠三倒四了,还有盛牧辞陪着我呢。”
她望着他,笑起来,眼睛里好似有光。
没有强颜欢笑,都是心里话。
人在孤岛才会介怀那一段黑夜,有他在,过去都能和解,只盼将来胜过往,日子不止月满西楼,还有春夏秋冬,日出日落,花开花败。
盛牧辞在她盈盈的目光里,牵过她手,待若珍宝般吻到她手背。
-
当晚和苏棠年约完年夜饭,翌日,他们便一同飞回了京市。
春节前两天,他们一起去逛超市置办年货,回百花胡同时路过医院,宋黎想起那只包裹,就顺路取了回来。
到家后,宋黎拆开包裹。
里面有一枚款式很老的钻戒,还有一本大八位数的存折和一封信。
宋黎茫然地展开信封,看到署名那一秒,眼睫重重一颤。
这个包裹是应封寄给她的。
信里,他的字迹清秀。
「黎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去了国外某个地方久居,原谅我自私地这么称呼自己,接下来这段话,思量很久,还是想要告诉你。
你妈妈是我的一块心病,从未与人言,这枚戒指,是曾经我预备向你妈妈求婚时买的,一直藏留至今,现在交到你手里吧。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到今天为止,我真正爱过的只有她一人……但天不遂人愿,在那个父母之命大于天的年代,所有客观因素都不容许我们在一起。
当然,说这些不是要求你原谅,或许让你永远恨着我,才能让你永远记着我。
得知盛三向你求婚的消息,爸爸很高兴,真心希望你能幸福,这本存折是我的婚前财产,不涉及离婚纠纷,爸爸不想你出嫁时像个没有家的孩子,想把这些当做你的嫁妆,望你收下。
……
千言万语,尽付流水中,珍重。
应封,留。」
宋黎眼睛微红,她不能说自己看完这封信一丝触动都没有,曾几何时她日.日都在期盼着自己能有个家,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他在信里所言种种无奈,宋黎能理解。
但她不会原谅。
关于应封和杨卉的恩怨,恶人自有恶人磨,应封付出代价了,总有一天杨卉也会有天收的,宋黎并不想多管。
至少在她心里,往事算是放下了。
-
除夕夜,盛牧辞带着宋黎到国贸赴宴。
那晚的年夜饭,盛家长辈亲朋都在,高层最大的两间宴会厅足足摆了四十桌。
来之前,岑馥送了宋黎一套高定礼服和首饰,说她是今晚宴会的主角,得打扮打扮。
这话宋黎一开始没懂,直到她穿着那套人鱼姬色亮片吊带鱼尾裙亮相,长辈们纷纷给她送上见面礼和红包,宋黎才明白,自己是以盛牧辞未婚妻的身份,第一次公之于众。
那晚盛牧辞一身黑西装,也很正式。
“阿辞说要十月结婚,时间太近,寻不到好日子,今晚就算作给你们订婚了。”岑馥把一盒雕刻喜字的精致红丝绒盒塞到宋黎手中。
订婚。
宋黎愣了半天的神,讷讷打开盒子。
里面有红包,看着很薄,装的不是现金,应该是一张卡,还有一串名牌标志的车钥匙,钥匙下面还压着的是一本红本,写着房屋所有权证。
岑馥说,这是给她的彩礼。
宋黎很吃惊,不敢要,想退回去,盛牧辞先一步压下她手,态度强势:“彩礼都拒了,你这是要悔婚呢,老子不答应。”
“……”宋黎一下进退两难。
左思右想,她拿出车钥匙:“车还是不要了,我没考驾驶证……”
盛牧辞抽走车钥匙,丢回盒里:“留着给我开,我不得每天接送你上下班?”
“那就房子不用。”宋黎取出房产证:“我们都住百花胡同,空着也是空着。”
“小孩儿大了要住的。”盛牧辞把她手里的红本又放回去。
“……”宋黎哀怨地瞅着他。
在宋黎的身上,岑馥恍惚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尽管当年盛奕离婚后,和她再婚,网上沸沸扬扬质疑过一阵是她情.人上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的感情光明正大,无关利益。
岑馥叫宋黎收着,说她如果不介意,可以改口叫爸妈,还体己地让她先去吃些东西,等会儿带她去敬一圈酒。
闻言,盛牧辞扬起嘴角,笑了下。
他说:“这么多年,您总算是干件人事儿了。”
岑馥白他一眼,嫌弃中夹杂着纵容:“你还是少说点儿话,没阿黎半句好听。”
他笑,对此不作反驳。
年夜饭意外成了一场订婚盛宴。
眼前闪光灯咔嚓咔嚓,宋黎挽着盛牧辞的胳膊,接受着镜头拍照。
她很少穿细高跟鞋,不小心踩到裙尾,勾住了亮片的丝线,十分窘迫,悄悄拽了下盛牧辞的袖子。
盛牧辞低下头,耳朵靠近她唇,听见她小声说自己的高跟鞋勾住裙子了。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这位离经叛道的盛老三,单膝跪到地,蹲下去,亲手为他美丽动人的未婚妻拖开了裙摆。
于是当晚。
“盛三订婚”、“盛三为老婆拖裙摆”、“宋辞夫妇绝了”、“颜值天花板”等一系列相关词条登顶热搜,直把春晚的热度都压了过去。
宋黎酒量浅得很,还没敬上两桌酒,就潮.红着双颊,站都站不稳。盛牧辞给她换了果汁,但喜日子都爱闹,众人不肯,盛牧辞心情好,笑了笑,连带着宋黎那份一块儿喝了。
当时宋黎一面担心他喝过头,一面默默想着,说好戒烟戒酒半年备孕的。
又要重头来过了……
那晚回到百花胡同,夜色已然幽深。
宋黎在车里就已睡得昏昏沉沉,盛牧辞抱她到卧室,因她醉酒没给她洗澡,只脱下礼服,用温毛巾给她擦了一遍身,然后将人放到床,掖好被子。
盛牧辞从她的妆台找到那罐卸妆膏,研究了大半个小时的使用说明,又是连夜电话求助专业人士,总算是帮这姑娘卸净了脸上的妆。
而后他自己进到浴室,冲洗去一身酒气,再关灯,躺进被窝,揽她到怀里。
宋黎温烫的脸颊蹭在他身前,醉醺醺地梦呓着:“明天开始不能喝了……”
盛牧辞不由地笑了声:“好。”
宋黎哼哼唧唧地还在嘀咕着,分不清是不是梦话,声音支离破碎,隐约能听出“情.人节”、“领证”之类的字眼。
“知道了,我会记得。”盛牧辞亲了亲她耳垂,口吻比那夜的月色还要温柔。
她渐渐安静,呼吸均匀地落在他锁骨处。
不知过去多久,睡梦间,宋黎突然呢.喃了声:“哥哥……”
月光漾进窗,流淌在床畔。
盛牧辞慢慢睁开眼睛,半明半暗中看着她的脸。
那晚,宋黎梦到五岁那年,她蹲在百花胡同哭,意外出现的那个穿蓝白校服的少年,没有把她送走,而是牵着她,走进了四合院。
他咬着烟,一口京腔慵懒好听,对她说:“没地儿去了,先在哥哥这儿住一晚,行不行?”
……
那个梦真实得,仿佛是平行时空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