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暖烫的浴霸大灯亮如白昼,明晃晃地刺着眼,水龙头阀门开着,水哗啦啦地往下冲,又从洗手池的排水口流走。
盛牧辞俯着身,掬着水扑到脸上,水珠溅到流理台,溅到地上。
深秋夜冷,水透过肌肤冰得刺骨,他仿佛因那一点不足为道的酒意头脑发昏,凉水一捧接着一捧,想让自己清醒,却又像是怎么清醒都不够。
倏而,他拍下阀门,倾泻的水声戛然而止。
洗手池里的水很快流尽,盛牧辞头还低着,深深呼吸,脸和额前的短发都被打湿,水珠凝聚到发梢,睫毛,下颔,嘀嗒嘀嗒地滴落。
他抬眼,望着镜子里略显狼狈的自己。
“我还是好喜欢你……哥哥……”
女孩子哭到声哑的醉话在耳边盘旋回响,颈侧还被她眼泪浸得一片湿。
盛牧辞突然喉咙发痒,心里涌起一阵躁动,他抬起两指捻到衬衫领口的纽扣,急躁地扯开三四颗。
接着垂下头,闭了眼,双手撑着流理台喘息抑制不住渐重。
真的是疯了……
良久,盛牧辞走出盥洗室,回到房间。
那时宋黎已经躺着沉沉睡着,小夜灯昏暗的橙光下,她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线条柔和,双颊白里透着酡红,不久前刚哭过,眼睫还是湿的,脸上的妆容被泪痕浸花了些。
盛牧辞站在床边静静凝了她一会儿,深叹口气,用酒店准备的一次性卸妆巾帮她卸妆,又拧了块热毛巾给她擦脸。
她身上还是那套薄纱小礼服,他不好去脱,只拉上被子,掖过她雪白的肩。
起身前,盛牧辞将卧室空调的温度调高了,弯下腰拎起她歪倒在地的高跟鞋,和一双女士拖鞋一起在床边摆整齐。
盛牧辞走出卧室,轻轻关上阳台的玻璃门。
那夜,她躺在屋里醉得深眠,他坐在阳台抽了一宿的烟,落了满地烟头。
五岁养到十八岁的妹妹,突然间说喜欢他,盛牧辞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的情况,活到这岁数,这是他头一回拿不准一件事。
他坐在凳子上开着腿,每一口烟都抽得很用力,过了肺,朝浓重的夜色吐出团团青白烟雾。
在听到她心意的时候,他没有果断给她明确的答案,而是沉默了。
整晚盛牧辞都反复在诘问自己原因。
这姑娘从小跟着他,正是青春的年纪,对他有好感,误以为那是男女间的喜欢都是人之常情。
那他呢?
他在想什么?
对这个小了十岁、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他得多畜生才能在妹妹身上生出别的感情。
翌日宋黎昏沉沉地醒过来。
昨晚喝得断片了,后面发生的事她不是很清楚,隐约记得自己抱着他告白,可又感觉好像只是一场梦,想不明白。
她坐起身,拍拍还有些犯晕的脑门,迷迷糊糊地看一眼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床头柜上叠着一套干净日常的衣服,床边摆有一双小白鞋,都是她的尺码。
宋黎换掉小礼服,刷牙洗脸后,响起门铃声,她过去开门,是酒店的侍应生,推着餐车,站在门口笑容标准地说,盛先生吩咐这个点给她送午餐,问她是现在用餐还是再晚些。
宋黎微愣:“他在哪儿?”
“盛先生临时有任务必须得走,已经安排了司机,随时送你回学校。”侍应生回答。
原来他已经走了。
宋黎眸光暗了下,但想到他身份的特殊,只点头哦一声,没再问。
那天后,盛牧辞消失了一个多月。
其实这很正常,过去他在演习场,野战部队训练,或要执行紧急任务,十天半个月没消息都有。
但这回,宋黎敏感地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借口离开,在暗示自己什么。
比如,他只把她当妹妹而已,就这样,很单纯,没其他任何感情。
借酒消愁这个词还是有些道理的,至少昨晚不管不顾发泄地喝到烂醉,宋黎现在没那么崩溃,只在想起自己十几年的暗恋都是白日做梦的那瞬,心窝会一戳一戳地难受。
其他倒也没什么了。
回到学校后,宋黎为了不让自己频频去想,每天从睁眼到入睡,不是在听解剖课,生理课,做各种实验,就是窝在图书馆看书刷题。
时间填得满满当当,一分一秒的空暇都不给自己留。
直到平安夜那晚,宋黎在寝室做题时接到了盛牧辞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在做什么。
明明此前给自己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可时隔一个多月,一听见他的声音,宋黎心跳就没骨气地得快起来,手机捏在耳边,很小声地说自己在做试卷。
对面似乎有两秒的迟疑,而后他才道:“有空就到校门口来,带你去吃饭。”
当时,宋黎还做不到以平常心面对他,她还需要多点时间,努力在他发现挑明之前,把自己脱轨的感情不着痕迹地拐回到兄妹的正轨上。
现在去见他,怕自己前功尽弃。
宋黎一说谎话,就磕磕巴巴地话都说不利索:“要背知识点……来不及了。”
她反常得明显,盛牧辞在那边安静着,最后只说:“好,那我回部队了,改天再带你吃饭。”
宋黎轻轻地“嗯”了一声。
另一位室友和男朋友出去过节了,寝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宋黎一个人。
结束这通电话后,宋黎心里就开始闷得慌,再沉不下心刷题。
翻开朋友圈,同学们都在发情侣合照,单身的就拍苹果,再配上平安夜的文字,节日的气氛很浓郁。
宋黎也有收到很多或同学或追求者送的苹果,但她从小就讨厌吃苹果,全堆在一旁。
何况心事重重的,也没心情过节。
过了会儿,宋黎正准备继续做题时,接到一通配送员的电话,请她到寝室楼下取礼物。
宋黎懵懵地就下去了。
是一只挺大的方形礼物盒。
抱回到寝室,宋黎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只某高奢品牌与宫崎骏动漫联名的全球限量版公仔手办,还有一只苹果形状的水晶盏,装着巧克力钻石糖。
卡片上写着一句:祝我们小阿黎圣诞快乐。
一看就知道是谁送的。
宋黎眼底闪过水光,刚建立起来拒绝他的那一点志气瞬间就被他的礼物击溃。
她喜欢的,讨厌的,他都记得。
可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好哥哥,他只当她是小孩儿,要不然都成年了,怎么还是送她幼时喜欢的公仔。
爱而不能的人有时心态就是很脆弱,他只是送个礼物,宋黎却联想到许多,心口透不过气地一抽一抽,隐隐泛疼。
她抽了张纸巾胡乱抹掉溢出的泪,眼睛红红的,打开微信发他文字。
宋黎:【谢谢哥哥】
宋黎是怕哭腔太明显被他听见,但她发完后,盛牧辞还是打了通电话过来。
“新出的手办喜不喜欢?”他在对面问。
宋黎坐在书桌前,鼻音很低地“嗯”了声。
她声音发得轻,但盛牧辞还是听出了不对,语气微凝:“在哭鼻子?谁欺负你了?”
宋黎垂眼,片刻后轻声:“哥哥。”
“在呢。”盛牧辞声音也跟着轻了些:“你说。”
她屏息:“你以后不要再送我公仔了。”
盛牧辞顿住,问她:“这次的不喜欢?”
不是……宋黎咬咬下唇,带着最后一丝执拗:“我是大人了。”
对面那人反倒是听得笑了:“生日才过去多久就装深沉了,再等两年吧。”
宋黎知道他只是一句玩笑话,没别的意思,但还是听得心里一梗,泛滥起烦闷的情绪。
两年,又是两年,究竟还要多少个两年他才能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成年女性看待?
宋黎难受极了,一不小心就说了气话:“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公仔我一点都不喜欢。”
那时,盛牧辞正在京市医学院附近一间清吧,和方老板一起喝酒。
宋黎说没空出来吃饭后,得知老方在,他就到了这里打发时间。
吧台前,盛牧辞倚坐在高脚凳,手机举在耳边,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
他愣住,一看,这姑娘把他的电话挂断了。
方老板端着酒杯,一边品,一边在旁边瞧着,以为他是跟哪个红颜知己闹掰了,嘲笑道:“这是惹哪个妹妹生气了,你还是不是人?”
盛牧辞垂眸若有所思,想了想,忽地笑了,那笑里有几分苦涩。
“我不是人。”
他把手机丢到台面,两指拎起面前那杯高浓度特调酒,唇边扯出自嘲的笑:“我是畜生。”
在酒店的那一晚,对那个所谓的妹妹的感情似乎突然就变了,没法再纯粹。
这一个多月他都在自我冷静和反思,可惜适得其反,越反思,越清晰地顿悟到自己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量变到了那个临界点,过往再单纯,引起质变都是一瞬间。
他承认自己禽兽不如了。
简直不做人。
在方老板惊奇的目光中,盛牧辞仰头,喉结滚动着饮尽酒。
空杯啪地搁下,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调酒师再续一杯。
方老板挑眉:“这是哪朵桃花招上门了?还是你把人家怎么了?”
盛牧辞自言自语般沉声:“我招的她。”
之后他们又是不愠不火地过了好几日。
倒不是盛牧辞晾着她,而是宋黎每回都拿学习任务重当借口,避开和他相处。
元旦前夕学校放假,前段时间再逃避,这回都避免不了要见面。
盛牧辞到医学院接宋黎回四合院,车停靠在学校门口,车窗降到底,他胳膊搭在门边望出去,看见不远处,宋黎走出校门。
冬天夜暗得早,她穿卡其色毛呢短裙,杏白羊羔绒短外套,肤色打底裤包裹着裙下一双纤细的腿,捏着身前的斜挎包带,走过一盏路灯。
风吹过,扬起她柔顺的黑色长直发,一张干净清透的初恋脸引得周围不少男生频频回眸看她。
盛牧辞手搭着方向盘,指尖一点一点,看着她坐进副驾驶座。
“我好了哥哥。”宋黎低头系安全带。
她温温静静的,好似那天从未闹过脾气,盛牧辞也没提起,见她鼻子被冻得有点红,他把车窗升回去,开了车里的暖气。
回去的一路,他们几乎都没说话。
到百花胡同了,宋黎解开安全带,安静地侧过身推车门准备下去。
刚握到门拉手,胳膊突然被驾驶座那人捉住,一拽,拽得宋黎回了身。
盛牧辞在暗沉沉的车里头瞧她:“躲我干什么?”
半明半暗间,宋黎对上他凝来的目光,呼吸不由放慢,半晌,她垂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对不起哥哥……我那天不该说气话。”
宋黎低声继续说:“哥哥送的手办我很喜欢。”
她介怀的点盛牧辞都知道,他思忖着,别有几分正经地开口:“没当你是小朋友,送手办只是觉得你会想收藏。”
“下次我会记得送你别的。”他说。
宋黎浅浅地点了下头,以为这事已经说开了,她把掉落的包带勾回到肩膀,回身去开车门,谁知下一秒又他被拽回来。
宋黎抬起脸看他。
盛牧辞正巧也望过去。
他没说话,眉眼间似有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出声:“不是说喜欢我么?”
宋黎心跳猛地漏了拍。
“给你三分钟考虑。”
盛牧辞抬手看了眼腕表:“要是后悔了,我们就和以前一样,我还是你哥哥,如果你还是之前的想法……”
他顿了顿。
车前窗有一盏路灯洒下暗橙的光晕,他侧着轮廓线条利落的脸,半张面容覆在阴影里。
盛牧辞看住她,慢慢往下说:“我就当这个畜生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