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朱元璋在伏案阅奏。
粗浓眉毛时皱时松,手里的笔也不时的在写写停停,殿外,一个太监低着头,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
恭敬的行了礼后,太监张嘴的瞬间,阴柔的刺耳声响起。
“陛下,刘基前中丞已到殿外。”
朱元璋手一顿,抬头看向殿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来得够快的嘛。”
太监依旧低着头,好像是从光亮的地板欣赏着自己的容颜,又好像是在盯着自己的双脚,亦或是两者都有。
“让先生进来吧。”
说完,朱元璋就收回视线,继续批阅起了奏折。
“是,陛下。”
太监卑躬着身,小碎步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过身向殿外走了出去,没一会,一个满头鬓白的老者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了谨身殿内。
褶皱的脸颊上,不喜不悲,人虽老,双眸却炯炯有神。
看到朱元璋低头批阅,他并没有作声,而是站在殿中,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九五至尊。
半刻钟后,朱元璋放下手里的笔,合上奏折放到一边,才缓缓抬头看向老者。
“让先生久等了。”
“陛下日理万机,是为社稷江山,为大明百姓谋福,草民这羸弱身体,多站会对身体有好处,况且能让陛下挂念草民,已是圣恩,哪敢有其他奢望。”老者缓声说道。
此话,听着是在感谢圣恩召见,自嘲自己的身体。
实则呢,却是在抱怨。
朱元璋何许人也!
开局一个破碗,衣衫褴褛,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人,能在那个年代做招揽能人贤者,做上这大明帝国的开国皇帝,他的智商高得吓人。
自然听得出来老者话中有话,但他并没有急着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一会,才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缓步走了过去。
嘴角轻轻一扬,笑了笑,而后感慨的说道:“咱看先生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看来返回应天府生活,还是很惬意轻松啊,身体怎么会羸弱呢,哪像咱,每日都有上不完的朝,理不完的奏折,这身子骨越来越差咯。”
“草民仔细观察陛下气色,红润和有泽,此乃龙体安康。”老者说道。
“哈哈……”
朱元璋大笑,走到老者近前,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的说道:“先生既然这样说了,那咱就借先生吉言,哈哈……”
随后,便说道:“咱与先生有好长时间不曾见过,今天,咱好好饮个痛快?”
“草民诚恐!!”老者作揖,但脸颊哪有丝毫的诚恐。
朱元璋顿时笑着大骂道:“他奶奶的,先生,你现在也变得虚伪起来,咱不喜欢,还是做回你自己,不然咱看着别扭,还有别整啥‘草民草民的’,你是咱大明的御史中丞,是咱大明的开国功臣,虽然现在不在其位,但你永远是咱的先生。”
“谢陛下厚爱。”
听到这里,老者眼眶泛红,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年轻时跟随洪武皇帝打天下时的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如今,元朝覆灭,大明建国,曾经的草莽成了一代国君。
而自己却沦落成了一介市井。
无人问津还好,可他已经告老还乡了,还有人偏偏想要他的命。
当然,最想要他命的是现在作为丞相的胡惟庸,于是,在胡惟庸的指使下,整个淮西集团开始发力。
而此时的老者已经回到老家想要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
对于如今没有官位的老者,淮西集团想要拿捏他实在是轻而易举,他们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用在老者的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占据王气之地。
这就是老者所获罪状。
所谓的王气,虚无缥缈,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看你所用目的。
而淮西集团,所要的目的,就是彻底铲除老者。
他们害怕老者再度起来,这可是大明第一谋士,不是等闲官员。
只有让其彻底消失,淮西集团才安心。
于是,朱元璋再次下诏处罚老者,而此时的他官已经没了,还能罚什么?朱元璋这位大明开国皇帝有的是办法,扣俸禄。
按照后世说法,就是扣退休金。
淮西集团的穷追不舍,洪武皇帝的猜疑,让他陷入绝望,可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出乎意料的,他竟然选择回到应天府。
因为他深知,胡惟庸敢这般对付他,其根本原因在于朱元璋。
既然如此,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要他回到应天府,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苟活,让洪武皇帝放心,自己的性命也就得到了保证,哪怕胡惟庸有杀自己的心,也不敢。
果然,他的选择很明智。
回到应天府,淮西集团便不敢再乱动他,但朱元璋却仿佛忘记了他这么一个人,日子过得逐渐趋于平静,直到今天,朱元璋忽然下口谕,让他进宫面圣。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此人就是大明第一任言官之首,曾经的浙东集团首脑,大明的第一谋士,刘基刘伯温。
“先生可有怪过咱?”收回手,搭在身后,朱元璋问了一声。
“有!”
性格耿直的刘基想都没想,就直接回应。
“哈哈……咱就喜欢先生这性格,你要说‘没有’,那就让咱家失望了。”面对刘基对自己有怨言,朱元璋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欣慰的大笑了起来。
朝着殿外看去,大手一挥,朱元璋喊道:“来人,备上酒菜,咱要和先生畅饮谈人生。”
随着他声音落地,就有太监把早就备好的酒菜端了上去。
刘基看着眼前丰盛的菜品,基本都是自己喜欢的,顷刻间,他神情有些动容,缓缓的,他抬头看向眼前的九五至尊。
朱元璋呵呵一笑,指着桌上的菜品,说道:“先生,这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菜,坐下来咱好好品尝一番。”
“多谢陛下厚爱。”
拱手作揖,在朱元璋坐下后,刘基才落座。
摆摆手,朱元璋说道:“先走不必来这套虚的,文绉绉的,是处于那群儒生,不适合咱,咱随意就好。”
自登基以来,朱元璋就一直对文人有巨大的成见。
甚至,还杀了许多儒生。
其中不乏大儒。
刘伯温苦笑,却不语,而是举起酒杯,敬了朱元璋一杯。
“哇,好香啊。”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朱元璋二人转过头看去,就看到一个小身板一路狂奔进来,小脸颊激动不已,身后,跟着太子朱标。
跑到朱元璋面前,朱杞眨动着水灵灵的眸子,在四处扫视,并没有看到在他印象中高大威武,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大人物。
于是,他不免有些疑惑的问道:“爹,大哥说刘伯温要过来,人呢?”
“九爷,草民便是刘基刘伯温。”
旁边,刘基放下酒杯。
“你就是刘伯温?”
看着眼前的老者,朱杞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是草民。”
得到确认,朱杞走到刘基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瞬间就失望了,这和他印象中的刘伯温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这简直是天差地别。
“你真是刘伯温?”
挠着头,朱杞还是不肯相信。
朱元璋看到这里,脸颊不由的露出笑容,以前,这小家伙总是缠着他嚷嚷要见刘伯温,让他胸闷好久,现在见他这样,心里岂能不快哉。
“见过太子。”
刘基站起身,恭敬的对朱标作揖,神情中尽是欣赏之色。
“中丞不必客气,还请快快坐下。”朱标说道。
朱杞挠着脸腮,看看刘伯温,再看看旁边自己的便宜老爹,瞬间恍然大悟,那失落感也便烟消云散。
由于个子不高,朱杞费力的爬上凳子后,单手放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水灵灵的眼睛在眨动间盯着刘伯温问道:“听说你几乎斩尽天下龙脉,是真的吗?”
“那都是过往云烟,不提也罢。”
“哇塞!”
“听说你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有诸葛孔明之才,也是真的?”
“世人谬赞而已,当不得真。”
“我勒个去……”
旁边坐着的朱元璋笑着笑着,脸颊就变得僵了起来,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太舒服,自家这熊孩子竟然崇拜他。
他是厉害,还不是在咱手里干活吃饭?
这不,现在为了躲祸,都灰溜溜的跑回京城了,生怕咱会把他给弄死。
所以你爹咱不是比他这厮更牛?
你应该崇拜你爹咱啊,你这熊孩子真是没眼力劲。
等这厮走了,咱一定让你知道自己的老爹是如何的厉害。
大明帝国的某位开辟者在这一刻,心里泛起了酸,而且还是能酸死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