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今天啷个开心哩?”青城山下,一位牵着老驴的老人,问着路边蹦蹦跳跳的两个孩童道。
入冬刚下过大雨,空中还是弥漫着水沉水沉的凉意,老人身上披了一件破旧的羊皮袄,笑着看那蹦蹦跳跳的小娃。
“白阿公好。”两个穿的滚滚的娃娃见到牵驴的老人,齐齐拱手作了个揖。
“娃娃好,娃娃好。”老人放下牵着驴的手,擦了擦身上的衣服,想要摸摸娃娃的冲天揪,想了想,收回手道,“啷个那么开心?”
“今天学堂的小夫子,散学早了半个时辰,还没留有功课。”其中一个女娃娃嫩声道,“我和阿哥打算去放纸鸢哩。”
“你们家,同意你们去学堂啦?”老人惊讶道,“还有,你女娃,也可以去上学堂。”
“是哩,白阿公。”男娃还未及冠,头上用布条扎了一个束发,道:“是青城山上头的神仙,开设的学堂。”
“那个学堂怎么样?”白姓老人有些兴奋地问道。
“都是些青城山小夫子教学,现在教导的都是简单的蒙学《对韵》跟《声韵》。之后大一些,还会教导《增广》。”小男娃说到,还即兴给白姓老人背了一段,小女娃不服气似的也争着背了一段。
白姓老人听着朗朗上口的书声。皱纹堆满的脸挂满笑意,又问道:“学堂收费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小女孩蹦跳而起,“阿妈说,学堂要拿一袋谷种去换,换他山上更为高产的种子,并且今年只能种山上的种子,否则不可进入学堂学习。”
白姓老人皱纹舒坦开了,笑着问道:“那个学堂在哪里啊?”
男娃顺山势一指,道:“就在那边,沿着山路上去就是了。”
“你们俩小娃娃,放完纸鸢后快快回家,莫叫父母担心,晓得嘛。”老人和蔼地说道。
“知道了白阿公。”小女娃脆生生道,“白阿公再见。”
“再见再见。”白姓老人目送着两个小娃走去平坦的打谷场之后。便牵着毛驴往青城山上走。
顺山而上,布棚的学堂前,李凡松正在收拾教具,余理不在,他自己一个人来教学,索性散学早半个时辰。
“可是青城山开设的学堂?”白姓老人问道。
“是的。”李凡松停下动作道。
“好!好!”白姓老人道,从毛驴背上的褡裢取出一贯铜钱,对李凡松道,“学堂是需要开销的,这是老汉我捐给学堂的。”
李凡松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师父说了,只收种子,不收其他。”
白姓老人不依不饶,道:“收下嘛,顺便带我去看看开设学堂的是哪位神仙?”
“这。”李凡松举棋不定。
“收下吧,老头子也活不了几天。这铜板带去给阎王爷,他也不收啊。”白姓老人道。
“好吧。”李凡松收拾好教具,“请跟我来。”
白姓老人一拍毛驴:“老伙计,我去见见神仙,你看看先去哪玩。”
毛驴乖巧,就地躺下。
“山有些高,老人家你慢点。”李凡松道。
照晴峰,福禄坪。虫二居前,李凡松大喊:“师父,有人要见开设学堂的人。”
此时老赵剑仙脱下了鞋子,只穿着袜子,盘坐在床上,阅读《符箓》。
“不。。。”见还没发出声,只觉得门口处,暖如冬日的太阳,烘得人不燥,刚好舒服。
老赵剑仙丢下《符箓》,鞋都不穿,就着袜子就跑了出去。
映入眼帘,李凡松旁边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身影虽然佝偻,望气观之,却雄伟过整座青城山。
“好年轻的小神仙啊。”白姓老人笑道。
“老人家快往客厅歇息。”老赵剑仙来此,头一次面对这高山仰止,不知所措。
“我身上脏,怕脏了你这的家具。”白姓老人踏入虫二居,上山太累了,我就靠着这树,歇一会吧。
白姓老人靠着桃师坐下,环顾四周,道:“我来这个世界上,吃过苦,受过寒,也看过花儿怎么开,怎么谢。朝阳从何升起,夕阳从何落下。活了一辈子就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看到小娃娃们也要跟着在烈日下耘田啊,我就受不了,我着急啊,心里想教他们念书识字啊,可是我没得文化。”
说完这些言语,刚入冬的桃树,竟然自主生花。
“我想他们,看花,看霞,看水,看云,更加轻松。不用像我这个老头子一样,赶着星辰而出,戴着月亮而归。他们时间上有得自主选择,把看出来的景色,听到的道理,见到的趣事,都会都能想到要讲给阿公听。”
白姓老人好似背部发痒,用力地蹭了蹭桃师:“我爱孩子们,每一个孩子都是可爱的,我做梦都在想他们个个都能骑上高头大马,穿上大红色的状元袍,衣锦还乡。”
“可是,一睁开眼,状元郎没有了,高头大马也没有,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有了。”
“我想,要不自己办学堂算了。我出卖过自己的力气,去做更夫,艄公。去码头给人做脚夫,去那些高院门庭里,给人家当打杂,抬轿的。”
白姓老人得意的说道:“我可没有求过人哦。”
白阿公得意。默默站着听讲,身穿紫薇道袍的少年天师却噙满了泪水。
之后仿佛后来登剑阁的萧楚河一般神游而去。站着入了定,置身白姓老人的回忆其中。
他看到风雪交加,鹅毛的大雪像小刀片一样剔着天地,就算道剑仙运着离火阵心诀,都阻挡不住这股寒冷。仿佛寒冷是从骨子里反导出来的一般。
“这是,顿悟?”道剑仙心里疑惑道,“却不是我的顿悟,那应当是老赵的了。”
小天师活动了一下快被冻僵了的身体,顶着猎猎寒风,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便捕捉到一缕还没消散在风雪中的炊烟,小天师往炊烟方向前进。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炊烟是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的,证明屋里正在烧着火。炊烟不大,想来火并不算旺,烟囱之下的门外,堆着许多新打回来的柴薪,有些还略显青皮。一个穿着破棉衣,棉裤上打了许多粗糙补丁的年轻人,手握斧头,头顶热气在劈柴。
“小哥,累了吗?我换你试试,如何。”少年天师轻声问道。
那年轻人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先是一愣,看到小天师赶紧道:“寒冬腊月,你这么单薄不冷吗?”
握着斧头转身,从已经劈好了的码放整齐的柴堆上拿起一件旧的却洗的干净的大氅刚要递给小天师,却发现小天师身上名贵的紫薇道袍,便讪讪地缩回了手。
小天师伸手,要过斧头,斧柄上汗津津的,却让人倍感温暖。小天师轻声道:“你歇一歇,这担子我接过来了。”
青年得喘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道:“那就多谢小先生啦,等支了工钱,老白我请你吃烤馍。”
小天师鼻头一酸,吃烤馍都算是放纵一次,却默不作声。
“你先对着一头,开个口子,让斧子卡进木柴里,然后再用力一劈。就能把柴火劈开了。”老白在一边指点道。
生柴比干柴更重更硬,就算干惯农活的人,干了一会也得站直歇歇。
“是。”小天师照做。
聚精会神,不一会,就把所有生柴给劈好了。
老白见状大喜,道:“太好了,我可以去找老爷支工钱了。”
说完,便沿路走去村头,村头处是一户朱门大院。
老白兴高采烈地走进朱门,不一会却被打了出来。
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指挥着两个家奴,对着老白拳打脚踢,将老白打倒在地。
“老爷,说好了给你打一年工,年底给我结工钱的啊。”老白捂住被打痛了的地方哭腔道。
“老白,你在跟我逗趣?你前天已经画了押,支取工钱,今天又来闹事?”大腹便便的老头嘲讽道,“不信你自己看看。”
叫左右家奴,丢下一张纸来。
老白抓起纸:“你不是跟我讲,这是工钱为二十两的确认文书吗,老爷你莫跟我讲笑。”
小天师扶起老白,接过纸一看,上面写着:“已确认领到工钱二十两。”
底部画了一个圈,圈上冒头了一小节,圈里点了一个点。隐约看像白字。
“你才跟我讲笑!”胖老头道。
小天师用力地捏住纸张,几乎把纸捏破。
“白纸黑字写着,你已经领了工钱了,莫要来再闹事,否则打死你。”胖老头哼了一声,带着家奴进去了朱门,哐一声又把朱门关上了。
小天师气得发抖,想要去砸开那门,被捂住肚子的老白拦住:“小先生,你身子单薄,莫要替我出头了,这本来就怪我,要是识字就好了,他们就调戏不到我了。”
想了想又道:“不好意思啊,我这次得食言了,本来要请你吃烤馍来着。”
听到这句,小天师忍不住了,轻轻挣开了老白的手,右手灌其离火阵心诀,一拳打碎了那朱门,没想到却打碎了整个场景。
小天师此刻站在一个码头上,鱼龙混杂,人行如织。
“公子,我只需要三个铜板,就能帮你把行李卸下来。”老白光着身子,脊背黑得发亮道。
“别的脚夫只要两个铜板,怎么你要三个?”公子也是个经济实惠的人儿,直接给砍价三分之一。
“两个铜板,老白过活。”老白道,“还剩一个铜板,老白我要捐学堂哩。”
老白笑嘻嘻地对着公子哥道。
“你捐学堂干嘛?”公子哥被老白这番话吸引了。
“公子你听了可别笑话我啊,老白我之前不识字,被大老爷骗去白做工了一年。”老白依旧笑嘻嘻道,“我想啊,要是他们把对我的花招,用到以后的娃娃身上,那不就乱套了吗?村里的娃娃都不识得字,以后是要被人欺负,要吃亏的。”
“所以我啊,想捐个学堂,让娃娃们都有书读。”老白的脸逆着阳光,脸上汗津津的,却充满微笑,“不求他们三元及第,希望他们不要跟我一样,被当牛马使唤。”
公子哥沉默了一会,道:“你莫不是为了谈工钱,编的故事诓我吧。”
老白依旧笑道:“不是不是,千真万确的。”
公子哥摸出三个铜板,交给老白手中,道:“当是积阴德了。”
“好嘞。”老白拿过工钱,手脚麻利地将那公子哥的行李背起。
刚背到背上,却觉得背上一轻,狐疑地回头一看,凭空出现的小天师目光复杂地扶住了那行李,道:“老白,还记得我吗。”
老白欣喜笑道:“记得哩,记得哩,小先生还帮我劈过柴,还替我出头哩。那天小先生一拳打碎大门,之后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哩。”
“你怎么到这边讨生活了。”老白在前面走,小天师在后面扶。
“人挪死,树挪活。”老白赖皮地说道,“我还年轻,还能帮好多娃娃读书。”
说完这句,老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小天师道:“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天下没人敢笑话你。”小天师道,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
突然风云变化,电闪一过,场景又被闪电击碎。
这次,老白出现在了一座大城的一条街道上。
“倒夜香咯。倒夜香。”老白如今的面貌四十来岁,有了一头小毛驴,拉着夜香车,咿咿呀呀地碾过青石街道。
“老白,这里,快来。”路过一座青楼,里面的莺莺燕燕娇笑道。
其中一个姑娘,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着夜壶,递给老白。
老白乐呵呵地接过夜壶,刚想打开夜香车,被那莺莺燕燕制止:“味太大了,别在这里倒,记得把夜壶洗干净拿回来啊。”
“好哩,姑娘们可别忘了洗夜壶是另外收钱的啊。”老白依旧笑嘻嘻。
“知道了知道了,穷鬼老白,怪不得只能倒夜香。”莺莺燕燕又叽叽喳喳了起来。
“老白,你能接住这个夜壶,我给你一两银子。”不远处一个饭馆的管事,提着夜壶出来道。
话音刚落,夜壶直奔老白门面。老白下意识举起刚刚接过的夜壶要挡。
只觉得门面光照一暗。
放下手臂,一张俊逸的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灵巧地提住了飞过来夜壶的把手。
“老白,还记得我吗。”小天师舒朗一笑,问道。
“小先生,你是神仙吗?”老白吃惊,伸出空出来的手捏了捏小天师的手臂。
“上一次见你还是十八年前。”老白惊讶道,“一转眼我都四十岁了,你还那么年轻。”
小天师放下夜壶,转身对着饭馆管事道:“夜壶接住了,一两银子呢?”
饭馆管事面色一糗,道:“是你接住的,又不是老白接住的。做不得数。”
说完跑回店里,惹得楼上莺莺燕燕一阵娇笑。
“老白这些年过得如何?”小天师坐在夜香车空出来的地方,老白牵驴而行。
“攒了半间学堂哩。”老白看到小天师,发自肺腑的开心,“再咬咬牙,娃娃们就有地方念书了。”
夜香车出了城,城外的路并不如城里那么舒服了,小天师被震得,听着夜香车里晃荡的声音,却心神安宁。
到了护城河边上,小天师从车上站起来道:“老白,我来帮你。”
斜推夜香车,夜香泄进河里,搅碎了河面,也搅碎了时空。
场景再度变换。
“是不能给老白提供帮助吗?”小天师喃喃道。
驻目一看,出现在一个学堂门前,头发斑驳的老白,一手抓着一个娃娃,冲几个人喊道:“冰天雪地!!哪有地有农活?哪有?”
几个大人不以为意。
“你们送娃娃来这里念书,我不收一文钱,不收的。你们让娃娃念书好不好。”老白神色悲恸,“自己目不识丁,为什么还要娃娃走你们的老路?我的学堂,我自己请的先生,娃娃来不要钱也不要粮,来念书就好,念书就好。”
“老白啊,我知道你心好。”一个大妈道,“冬天是没有活啊,开春呢?立夏呢?咱们泥腿子的命就是这样的啦。娃娃要是读书上瘾了,满脑子之乎者也,还怎么干活啊?一个家庭多一个劳动力,过得能好一些。”
“是啊是啊,读书能治饱饿病吗?”另外一个大叔说道,“还不如早早学起耘田,让老爷看到那么经验丰富的青壮,还乐意把地租给我们家种。”
“是啊老白,你是活菩萨,你不收钱粮就给读书。但一个娃就是一张嘴啊,散学了回来,张嘴就是要吃粮的。”
老白咬咬牙,道:“都闭嘴!娃娃念书的其间,我老白管饭!”
几个大人一愣。
“我是吃过没文化的苦,我知道不认字就会被人欺负!我不想看到娃娃这样!”老白咬咬牙,手上用劲更大,但两个娃娃却没有叫出声。
“听他的。我是青城山的紫薇天师。我算过了,老白说的不差,他如此帮你等子弟,日后老白必将大富大贵。”小天师清冽的声音传出来。几个人回头一看,窃窃私语道:“年轻人就是火气旺啊,大冬天的就穿一件。”
老白看到小天师,高兴道:“小先生,又见面了。”
小天师刚想走过去与老白交谈,一步踏出,破碎虚空。
场景还是学堂,只不过已变得破败不堪,门口旁卧着一头老驴,头发全白了的老白,倚靠着学堂门口大骂:“贼老天,贼老地。我老白辛辛苦苦,攒了那么一间学堂,还想好好劝导娃娃们过来念书,却被几个野蛮人说挡了他们的财路,挤兑了他们的学堂,害他们赚不得钱!便把我这学堂给砸了!”
老白骂声悲恸:“地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啊,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声音嘶哑!骂完之后一口气没提上来,老白咯血。
小天师靠近一点点,看到老白竟然流出血泪!
刚想运大黄庭,却被一阵微风,吹醒了过来。
腮边一凉,老赵剑仙扶去眼泪,却看到身旁李凡松抽泣不止。
识海中的盘腿而坐道剑仙,泪如泉涌,横在膝前春水剑,有了些许裂缝。
桃树已经结满了累累果实,老白还在靠着桃树说道:“我已经太老了,城里倒夜香的活人家都不要我了。只能从乡下找点拾粪的活计。”
看到老赵剑仙朝自己走来,赶紧道:“小神仙,别过来了,我身上脏。”
“不脏,不脏。老白,你比谁都干净。”老赵剑仙伸手,摘了一个熟透了的桃子,蹲下递给老白,道,“说了那么久,嘴巴都干了吧。”
老白一愣,接过了桃子,咬了一口,含着桃子肉支支吾吾道:“甜,真甜。”
桃子上的牙印,有一个缺口。
“老白,你还有什么心事吗?”老赵剑仙问道。
“看到娃娃们都能念书,我好像也没啥心事了。”老白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的齿口。
“嗯,虽然还不够好,但是能变得更好的。”老赵剑仙道。
“不过啊,我这辈子就想有个名字。”老白有些不好意思道,“总不能死了之后,都没人记得叫啥吧。”
“礼传天下,万古流芳。叫白礼芳,可好?”老赵剑仙泪如雨下。
“好极好极!”虚弱的老白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兴奋了起来。
不一会儿,开始眼皮沉重了:“小神仙,我这辈子太累了,借你这里,歇歇。”
刚说完,手里的桃子滑落,桃师无风自动,桃子坠如冰雹,桃花飞如红泪,翔鹤峰传来阵阵鹤哀之声。
“白老先生,他。。。立下的宏愿太大,全凭这一个宏愿吊着。如今看到,后继有人。。。”道剑仙没有再说下去。
“何为人间至暖?”老赵剑仙道,“赤子其人,以个人搏苍天伟力,势要为凡人拼出一份快活,这才所谓人间至暖。”
老赵剑仙抱起已经满足地去长久休息了的白礼芳,却被一支桃枝勾住。
桃师不言,老赵剑仙解下破羊皮袄,系与桃师身上。
“师父,白老先生是成仙去了,对吧。”李凡松。
“成仙二字太轻,承载不住白老先生。”老赵剑仙又把白老先生倚靠在虫二居的门上。
“要葬于何处?”道剑仙在识海中问道。
“化成骨灰,葬于天地间,让白老先生,可以随风去看到每一个学堂的莘莘学子。”老赵剑仙道。
顿时,识海内道剑仙的春水,剑面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