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退到门口,冷眼见殿下望着案台上一堆案卷文书怔怔出神,忍不住说道:“其实还有一种解暑的法子,最简单,最直接。”
信王抬头道:“哦,什么法子?”
秦虎一字字说道:“心静自然凉。”
信王双目精光爆闪,而后,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寂寞,甚至有些不屑。
巡视河务数日之后,信王一行返回京城。秦虎收兵回营,清点好兵马,缴还令符等物,然后换了便装,单人独骑,优哉游哉进城。
他一进城,便用十七卫特殊的联络手法,在某处地方留下一些暗号。
这些地方都是固定的,属于不显眼的隐秘角落。
这些地方每日都会有专门的人员定时巡察,一旦发现有新的暗号出现,立即将暗号的内容迅速传达到另一处,这另一处又有别的人员负责传递,如此转折几处,才转到最终的接收人那里。
所有暗号都用简单的符号、线条、图案或暗语组成。
因为是事先约定好的,所以只有发令者和最终接收者看得懂,中间人只负责传递信息,却不了解信息具体内容,更加不清楚发令者、最终接收者是谁。
使用这样联络手段,既便捷,又安全。
留好暗号之后,秦虎牵着马慢慢走,在人群中穿行,城内人流车马如织,喧闹依旧。
走了一阵,忽见街边有一小摊,支了两根竹竿,做了个简单的招子,上写“泥人李”。
摊档上摆放百数十个各式各样的彩色泥人,有人物,有动物,捏塑得活灵活现。
秦虎大感兴趣,掏出一点碎银子,挑了几个形态可掬的泥娃娃,包好了,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回到黯然销魂楼,拉着手下人一问,才知道这些日子林枫晚和谢老、曾老几个忙上忙下,早出晚归,现下不在府中。
他走到后院,看见妻子秀姑抱着女儿林小荷正在花园玩耍。
秀姑一身曳地轻纱长裙,头上发髻只用绸巾简单包扎,上下没有佩戴什么名贵的珠翠首饰,整个人显得素素净净,静谧而美好。
林小荷还不到两岁,见了爹爹,笑颜如花,张开小手要抱。
秦虎抱住女儿,凑过脸去,在她粉嫩的脸上一顿乱亲,把小孩子逗得格格直笑。
林小荷尚在牙牙学语,但会说好些简短的词语,比如她管秦虎叫“爹”,管秀姑叫“娘”,管林枫晚叫“妈”,管林夫人叫“婆婆”,管谢老、曾老叫“爷”。
小孩子身上总有一种让大人迷恋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好闻得很。
秦虎沉浸在这种味道中,连日来的疲倦全消。
他和女儿亲热一阵,放下林小荷,笑道:“乖宝贝,来看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那几个泥人,放到地上,胖乎乎、笑眯眯的泥人造型顿时把小女孩吸引住了,她蹲在地上,将几个泥人摆来摆去,不住地把玩摆弄。
秦虎站起来,轻轻拥了拥秀姑,说道:“府里最近没什么事吧?”
秀姑微微摇头,说道:“你放心,大家都好。晚妹妹前段时间和谢老、曾老他们一直在搜集药材,说是每年酷暑,都需要配制大量的清热解毒药水,免费派送,预防瘟疫流行。早几日又说有几个帮派乱斗,城里不太太平,需要出面调解什么的。”
黯然销魂楼乐善好施,每年都会派药派粥,接济穷苦人家,这个秦虎清楚。
至于什么帮派乱斗,则是首次听闻。
秦虎问道:“哪几个帮派?打得严重吗?”
秀姑低声道:“晚妹妹没说,我也不好问。”
秦虎心想:城里几个大帮派,人人背后有靠山,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彼此明争暗斗多年,不知道现下是哪一家和哪一家发生了龌龊?
秀姑抬起头,慢慢说道:“外面发生好多事,可惜我什么都不懂,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语声很温柔,但话里却带着一丝丝的忧伤。
那种忧伤很淡很轻,仿似水面上一点点涟漪,或者花园里的一缕微风,转眼即逝。
可惜秦虎正在出神,正在思考着京城江湖的局势,忽略了秀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及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这时,负责把守大门的一位兄弟来报,有位来自京师衙门、姓柳的客人求见。
秦虎只好抱歉地朝秀姑笑笑,摸摸女儿林小荷的小脑袋,迈步前往书房见客。
姓柳的客人不是别人,那是十七卫乙组的老十七,秦虎在杭州时的好兄弟、好搭档。
秦虎调到甲组后,死皮赖脸跟甲组的统领许清韵申请,想把乙组的柳十七和丘十一也一并调来京城。
磨了几个月,柳十七是调来了,在京师衙门做了一个主管文书的司录主事,但丘十一的调动却办不成。因为乙组的统领范谦死活不放。
范谦心痛自己手下两员干将秦虎及柳十七都被甲组挖走,其他人手说什么也不让了。
因为这个事情,两名统领心里不痛快,书信中互相指责骂娘,可谓火药味十足。
许清韵属于副都指挥使兼任甲组统领,官职上比范谦高一级,但人手安排方面也不好强压,何况他连连撬了范谦的墙角,心中也有些歉意,回应了几句之后,便任由范谦骂娘发泄去了。
丘十一要不来就罢了,那柳十七也算是个宝贝,刺探情报、跟踪监视、易容伪造,样样精通,在杭州时,便是秦虎的得力臂助。
他入城时发出的联络暗号,要找的人就是柳十七。
柳十七模样没变,还是一副邪魅狂狷的样子,在书房里摇着折扇大咧咧坐着,见到秦虎,屁股也不抬一下,抱怨道:“老三,你做了大户人家,还是小家子气,这府里连个冰鉴也没有,热死我了!”
秦虎道:“哪知道你来的那么快?要不我去隔壁老王家借一个?”
柳十七翻翻白眼,说道:“见了你的联络暗号,我马上屁颠屁颠赶来,水都没喝上一口,热死我了!”
秦虎一笑说道:“要不,喝点茶?”
柳十七道:“热茶就免了,你不如打一碗凉水给我,热死我了!”
秦虎唤来一名丫鬟,说道:“你快去井里打一壶井水来,万一这位先生热死在咱们家里,就不好交代啦。”
那丫鬟抿着嘴笑,碎步小跑而去。
不多时,丫鬟提了一个水壶进来,给两人各倒了一碗,说道:“秀夫人说了,井水太凉伤肠胃,这是上好的香饮子,叫专人送来的,最是清凉解渴。”
秦虎、柳十七端起碗就是一大口,那所谓的香饮子却是一种乌梅汤,内中加了碎冰块,入口冰凉,酸酸甜甜的好不惬意,又带有些桂花、茉莉花的花香,沁人脾胃。
两人连灌两碗,尽皆称妙。
京城夏天流行不少解暑的饮品,像香饮子、紫苏熟水、沉香熟水、荔枝水、林檎水、木瓜水、桂花茶、茉莉茶、雪泡梅花酒等等,品类繁多,老少皆宜,贫富通用。
商贩有的张着遮阳伞摆个简单的小摊,有的推个独轮车随意流动,有的则挑着担走街串巷叫卖,几文钱便可交易。
这些饮品多数都是先将水果、鲜花或香料腌制好,晒干,磨成粉末,待要饮用的时候,再用凉水或热水冲泡,有时也跟茶、酒一起冲服。
秀夫人让丫鬟奉上的乌梅汤,味道胜于寻常的香饮子,乌梅的味道与凉水搭配的刚刚好,兼之加了桂花、茉莉花搭配,再放上少许碎冰,正是多一份嫌腻,少一分嫌淡。
信王用井水和青瓜片解暑,秦虎和柳十七用香饮子解暑。各有各的妙处。
柳十七道:“还是秀姑懂你的胃口啊,老三,你可真有福气,有两个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的夫人伺候着。”
秦虎道:“老十七,你贼眉鼠眼的,打什么歪主意?”
柳十七道:“兄弟现在还光棍一条,我瞧着你府里有几个丫鬟长得不错,挺水灵的……”
秦虎笑骂道:“滚蛋!你敢乱来,我就把你送进宫去,反正宫里正缺内侍。”
柳十七邪里邪气一笑,说道:“先不说我的事,说说老十一,你点子多,快帮他拿个主意。”
秦虎道:“老十一在杭州军营好好的,有什么事?”
自从前年天朝北莽大战之后,丘十一封了个九品副尉,仍回到杭州大营办事。有了品级,文书是不做了,在曹达将军麾下做了个幕僚。
柳十七道:“你知道,他跟小碧湖的高大小姐郎情妾意,勾勾搭搭的,前些日子贸贸然跑去提亲,被高家一口回绝。”
秦虎嘀咕道:“高家自诩世家大户,觉得老十一出身寒门,官职又低,配不起高大小姐。”
柳十七道:“范谦范大人准备亲自出马做媒,你觉得怎样?”
秦虎道:“范大人做的是苏州的官,又不是杭州的官。高家的人未必买账。你跟范大人讲,让他和杭州大营的曹达将军一同出面,我这里写封信给杭州知府裴洛德裴大人,让他也出面。两名将军加上一名知府做保媒,面子够大了吧?高家不会不识趣。”
柳十七冷笑道:“高家再不识趣,凭咱们十七卫的手段,将高大小姐拐来京城,跟老十一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秦虎胆大妄为惯了的,对老十七的想法深以为然。
他想起老实巴交的丘十一,想起刁蛮泼辣的高意意,心头一阵温馨。这两个人一个内向,一个外向,堪称绝配。
秦虎咳嗽一声,正色道:“老十七,我叫你来,其实想跟你商量一件大事。”
柳十七喜道:“又有棘手的差事啦?快说快说。”
秦虎压低声音道:“信王殿下很不对劲。”
柳十七愕然道:“啊,信王?”
秦虎道:“这件事我说不上来,不知道哪里不对,嘿,总之,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柳十七道:“你的预感一向很准吗?”
秦虎道:“有时准,有时不准。”
柳十七“幽怨”地扫了他一眼,说道:“好吧,副统领大人,你到底想叫我干什么?”
秦虎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我想让你监视信王府、康王府、荣庆王府。”
柳十七咬牙道:“老三,你想坑死我?”
十七卫可以监视百官,但绝对不能监视皇子,十七卫可以暗中办各种差事,但绝对不能介入皇家内部事务,此乃铁律。
秦虎道:“这件事,除了找你,我还能找谁?你干不了,我只好自己找人干。”
柳十七了解秦虎的性子,知道他决心已下,劝阻无用,苦笑道:“我一个人办不了,十七卫其他人肯定也不能用,以免走漏风声。你说该怎么办?”
秦虎道:“你亲自办,康王府那边有徐淮南,我自会去找他。你就盯着信王府和荣庆王府。”
柳十七哭丧着脸道:“人手呢?我有几个眼睛?几个耳朵?”
秦虎道:“我从楼里找几个面生的兄弟给你,他们在京城多年,衙门里的老爷多多少少认得。你安排他们具体做事。我要知道每日有哪些人去了信王府、荣庆王府,怎么来的,怎么去的,呆了多长时间,去了多少次,至于谈了什么,你不用理会。所有情报,只向我一人汇报,跟许大人也不能说。”
柳十七道:“荣亲王不在京城,这个好说,那荣亲王世子、信王殿下出门办事访客,我要不要跟着?”
秦虎斜着眼反问道:“你说呢?”
柳十七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乖乖,老三这次够疯狂的,真不怕掉脑袋吗?
说道:“我京师衙门那些公务怎么处理?”
秦虎道:“我调甲组其他兄弟过去,暂时帮衬一下,公文往来繁琐而重复,你必须分出身来。或者,你假装告个病?要装病,黯然销魂楼有的是办法。”
柳十七愁眉苦脸说道:“那就请楼里的名医给开个方子吧,老十七病入膏肓,头也痛,脚也痛,怕得要死,不想就此一命呜呼。”
秦虎哈哈大笑,拍着柳十七肩膀说道:“你放一百个心吧,保证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