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一步步走向长宁宫,他的眼里,没有宫墙、没有旁人,只有一条漫长的、无法回头的道路。
长宁宫不大,然而这条路却好像永远走不到头。
他的步履稳定,眼神坚决,浑身上下充满一种天潢贵胄的自傲。
即使面未知的命运、未知的结局。
皇子的宿命一开始就注定了,每个朝代都在循环往复。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权力之大,诱惑之大,足矣摧毁所有亲情、所有人性、所有道德。
小时候,皇子们亲密无间,大家玩得多么无忧无虑。
那时候,庆王还不是后来暴**逸的王爷,他生得高大肥胖,是众孩子的头,带领大家在皇宫内院打架捣蛋,遛鸟牵狗。
信王有次从树上摔下来,跌破了头,流了一地血,孩子们都吓坏了,还是庆王抱起他,一路狂奔到太医院,才捡回一条性命。
信王依稀记得,庆王一边抱着他,一边大声安慰道:“老三别怕,老三别怕,有大哥在呢。”
大哥的怀抱好温暖,好舒服啊。他渐渐地止住哭声,看着焦急的大哥,展开浅浅笑容。
后来,长大了,疏远了,互相防备着,互相计算着,那种感情已荡然无存。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因为他们是皇子,注定要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还有康王,那时柔柔弱弱像个女孩子,书念得还好,但弓马骑射样样不行,总被皇上斥责、娘娘笑话。
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心机深沉、胸有城府,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信王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反正最终大家都会走到那条不归路,失败了就叫宿命使然,成功了就叫天命所归。
十七卫都指挥使陪在信王身边,一直送到寝殿门口止步,说道:“殿下自行进去吧,皇上等了很久了。”
接下来,所有的侍卫、内侍全部退下,寝殿内只剩下皇帝与皇子。
信王缓缓走向皇上。皇上坐在床沿边上,面带病容,但精神明显好转不少。
信王走到跟前,只是行礼,并不下跪。皇上也不以为忤。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谁也不想先开口。气氛比较沉闷、尴尬。
良久,终于还是皇上先开了口:“本朝立国一百多年,你是第一个带兵入宫,图谋不轨的皇子,了不起啊了不起。”
信王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无辜,说道:“儿子胆大妄为,皇上觉得荒唐至极,对吧?”
皇上道:“荒唐?大胆?朕不会用这样的字眼形容。朕送你两个字:愚蠢!简直愚蠢透顶!”
皇上的声音徒地拔高,牵动了内息,忍不住连连咳嗽。
皇上扔过去一个锦盒,滚到信王的脚边,说道:“你自己看看。”
信王打开锦盒,里面的软垫内,赫然是一方玉印,蟠龙为钮,居然是代表皇帝至高权力的玉玺!
皇上说道:“嘿嘿,玉玺不过两三斤重,连一个小孩都拿得起来。你觉得,谁能拿得稳?谁能稳得住?皇子嘛,哪个有想法的皇子不想当皇上?关键在于,谁来当?怎么当?”
信王抬头道:“皇上暗中考察众皇子多年,难道还拿不定主意吗?”
皇上道:“朕考察你们的品行、才学,那都是次要的,皇帝这个位子不是说你人缘好,你能干,你有雄图伟略,你就能做好。”
信王不解,问道:“请父皇明示。”
他第一次使用“父皇”这个称呼,证明皇上的说话深深触动了他。
皇上虽然病体未愈,但此刻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说道:“朕问你,一个皇帝要稳固江山,控制百官,控制军队,最主要靠什么?”
信王道:“靠威望,靠手腕,靠皇家的尊严。”
皇上摇头道:“不对,不对。”
信王愕然,然后说道:“儿子愚钝,请父皇教诲。”
皇上环顾左右,寝殿内并无旁人,他弯下腰,低声道:“靠忍!”
信王喃喃道:“靠忍?啊……这个……”
皇上道:“对啊,你想想,皇帝孤家寡人一个,政令要靠官员执行,江山要靠将领兵士防守,财税收成要靠百姓商户,邦国外交要靠谈判周旋,皇帝有几个脑袋去想,几个手脚去做?所以要忍,要忍百官、忍百姓、忍军队,忍外邦,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谈判和决定,把握在自己手中,有时候故作糊涂,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皇帝要有气量和肚量,有时候还要忍住自己的脾气,忍住自己的谋划,对的不一定要做,错的未必不做。”
信王听得呆了,许久都没有做声。
皇上说道:“你一直觉得你是众皇子之中最出众的,以年纪阅历来讲,也应该由你继承大统,对不对?”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遮掩的?信王咬咬牙道:“儿子确实如此认为。”
皇上道:“你韬光养晦,但心中一直有雄才大略,想要施展。你以为朕不知道?可惜错了,错了。”
信王道:“儿子错在哪里?”
皇上道:“你内心太刚直,想法太多,你当了皇上,想必要大力整治朝政、更新吏治,收复被北莽、西凉侵占的土地,对吗?”
信王道:“正是。难道一个皇帝不应该这样想?”
皇上冷笑道:“你以为朕不想这么做?先皇不想这么做?先皇的先皇不想这么做?”
信王茫然。
皇上道:“西凉的兵比我们强,北莽的疆域比我们大,我天朝的优势在于:人口众多,百业兴旺,民间尚算富足。你一上来就大刀阔斧折腾一番,国力怎么办?财力怎么办?战争旷日持久怎么办?百姓们反抗举事怎么办?”
一连串质问,把信王惊得目瞪口呆。
皇上继续道:“冗员冗兵冗费,弊端历来已久。我朝稳定边境,不与邻国轻易开战,军费就能省下来,兵员就能减下来。然后休养生息,充盈国库,壮大实力。至于冗员,吏治是一盘大棋,更加要小心。要慢慢的来,保证朝廷的正常运作。”
信王问道:“老四这几年大搞变法,皇上为何不制止?”
皇上叹道:“康王比你能忍,比你会演戏,这是朕较为欣赏他的地方。因为他懂得退让,善于藏拙,不露半点锋芒。你真的认为,康王一心变法,想让朝局焕然一新?你仔细看看,他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两步,不伤筋动骨,不触动根本,不得罪多数人。他这样做,无非是拉拢多一些人在他身边罢了。”
信王沉默了,心想:我还是低估了老四。
皇上道:“当然,康王还不够成熟,还需继续要磨炼,但目前看,他的这份心性,比你强。”
信王沉默了半晌,说道:“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孩儿?”
皇上道:“你带兵逼宫,实属谋逆。但朕不杀你,我不想杀我自己的儿子,皇室的脸面不能丢。你回府闭门思过吧,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门半步,也不得和任何外人往来。”
信王想:一个无权无势、被幽禁在府中的废人,比杀头抄家又强得了多少?多年苦心经营,想不到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嘿嘿哈哈!
信王肆无忌惮地大笑,一边笑,眼泪一边顺着脸颊留下。
皇上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目光阴寒,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信王从此被囚禁于府中,不得与外界往来。新任御林军统领晁衡派了一队禁军,专门伺候殿下,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随便殿下吩咐,物件供给应有尽有,反正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过了数日,朝廷下旨,褫夺信王的亲王封号,改称吴王。吴字与误字读音接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过了数月,朝廷再次下旨,吴王就藩南海,降为儋州公。
儋州公在荒芜偏远的南海苦苦煎熬,数年后,郁郁而终。
皇帝和皇子在长宁宫推心置腹谈话,同一个时候,在兴国寺的一间禅房精舍,秦虎和徐淮南暗中会面。
徐淮南风度翩翩,含笑而来。
徐淮南,本名崔承宪,高丽人,文武全才,精通经史、策论、音律、诗词歌赋,精于弈剑术,号称花间公子,京城十大高手之一。
现为十七卫甲组暗卫,康王殿下的侍讲兼幕僚。
秦虎想起这些年两人相识相知、同生共死的种种往事,感触颇多,说道:“徐兄决意离开京城,我心里真的有些不舍。”
徐淮南道:“在下远离家乡,来到中原,不为做官,不为求财,只为自幼倾慕天朝文化,有心领略上国繁华,饱览天朝的名山大川,体察各地风土人情,结识高人逸士,畅游于林下,相忘于江湖,自由自在,足慰平生矣!认识秦兄,是在下的荣幸,秦兄不会怪我突然辞别吧?”
秦虎擦擦鼻尖,笑道:“不怪不怪,徐兄满腹锦绣,说话漂亮,我可学不来。”
徐淮南道:“采薇心里背负多年的重负,日夜寝食不安,今晚终于解脱了。我不想她留在京城,触景生情,正好陪她到处走走。”
徐淮南、甘三娘早就跟秦虎、林枫晚亲如一家人,秦虎也替他们开心,说道:“我觉得挺好的,放下是大智慧。十七卫这边,我会跟许大人解释的,你不用担心。”
徐淮南抱拳道:“有劳大人了。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禁军中任职吗?”
他忽然一本正经,恢复官职上的称呼。秦虎不由得一愣,说道:“嗯,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徐淮南跟随康王时间不短,早已经察觉秦虎和康王妃关系不俗。索性把说话挑明:“大人和康王、康王妃渊源深厚,关系匪浅,打算一直扶持康王殿下吗?”
秦虎苦笑道:“好像没几个人把我列入康王党吧?”
徐淮南道:“今晚之后,康王势必在众皇子当中脱颖而出,地位不同以往啦,就算以太子的身份监国也不奇怪。大人立了大功,再怎么避嫌,恐怕别人也会将你列入康王的阵营,对你巴结奉承。”
秦虎道:“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
徐淮南低声道:“我想跟大人仔细说说康王。”
秦虎知道戏肉来了,也压低声音说道:“徐兄请讲。”
徐淮南问道:“大人对康王殿下如何评价?”
秦虎道:“康王殿下我见得少,不及徐兄亲近。我觉得殿下吧,儒雅俊秀,谦虚待人,心里还是有些抱负的。”
徐淮南道:“我时常陪同殿下左右,殿下这几年专心于变革变法不假,不过……”
秦虎忍不住道:“不过什么?”
徐淮南道:“以我的见解,殿下并非锐意进取之主,所谓变法乃不得已而为之。说白了,没有变法,他就缺少了和信王较量的资本以及实力。”
秦虎道:“你的意思是说,康王变法,无非为了拉拢人心,营造声势,以便对抗信王?”
徐淮南缓缓点头,说道:“我仅仅是揣测。但殿下做事,往往犹豫,反复权衡得失厉害。而且议事办事,多数不会主动决策,任由手下先讲先做,再徐徐图之。一应奏折上报,他只附议,从不出头。这份心机,不在信王之下啊。殿下如果做了皇帝,那也是一名狐疑深沉之主。”
花间公子见识高明,剖析丝丝入扣,不由得秦虎不信。
秦虎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些皇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他知道,今晚徐淮南大胆进言,无非为了提醒自己,京城局势复杂,人心难测,今后必须多加留意,小心再小心。
秦虎拍拍腰间的扶桑刀长纲宗造,说道:“徐兄觉得我为人如何?”
徐淮南毫不犹豫说道:“大人聪明过人,胆略过人,有副悲天悯人的侠义心肠。”
秦虎道:“我的名字里有个虎字,天生不怕事,无人可左右我的去留,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信王也罢,康王也罢,我不属于任何一党,惹翻了我,我只认刀子,不认皇子。”
徐淮南翘起大拇指,赞道:“大人好胆色!不过,黯然销魂楼怎么办?”
秦虎道:“林枫晚此人,你应该清楚,我都不好去招惹,这辈子做定妻管严啦。”
徐淮南大笑:“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愿大人与楼主诸事顺利,平平安安,他日江湖再见,我们再一醉方休!”
送走徐淮南、甘三娘,秦虎返回兴国寺佛祖大殿,一帮官员正在脸红耳赤争论不休。
原来他们正在探讨:既然信王、米横野兵败,军中势力迟早要清算,那么关押在康王府的近两千天武军官兵怎么处置。
兵部尚书杨彪以及几个官员一力主张,天武军的官兵向来忠于夏侯,留着迟早也是祸害,不如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而许清韵和王漱石却极力反对。双方决策不下,吵成一团。
杨彪等人说道:“天武军只服从夏侯命令,官兵多属夏侯亲信,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御林军统辖,以免再度生变。”
许清韵却道:“御林军乃我朝精锐,拱卫京师,功不可没。如果都解散了,清算了,损失太大,短期内难以补充。”
王漱石道:“一场叛乱,近三万御林军损失两万多,造反作乱的毕竟属于少数,多数官兵都是奉命行事,不能一概而论之。杨大人的提议,老夫不敢苟同。”他望向康王,颤颤巍巍说道:“请殿下拿个主意。”康王却道:“我管不了,我怎么管?你们商议好了再定。”
秦虎心想:这位主,果然不如信王杀伐果断呢。
看见秦虎进来,晁衡眼睛一亮,说道:“秦指挥使来的正好,你熟悉军务,你来说说,”
秦虎行个礼,故意慢悠悠说道:“各位大人的主意都是好的,按照这个思路,那些平时经常去信王府走动、依附信王的官员,应该通通抓起来,审问清楚,杀一儆百。”
杨彪心里打个突,平日他们去信王府走动少吗,送的金银珠宝美女少吗?追究起来,在场的官员有几个屁股干净的?
大家两两相望,都不说话了。
晁衡越发和蔼,说道:“秦指挥使有何建议,不妨说说。”
秦虎道:“嗨,我有什么好建议。不过前些日子陪同信王巡查北面河防,问题不少。眼下大河汛期已到,两岸河堤急需加固修补,人手不足,那两千天武军不如充作苦役,拉去加固河堤岂不是更好?”
许清韵眼睛发亮,说道:“如此甚好!两全其美。让天武军官兵戴罪立功,慢慢考察,还能再用。”
王漱石抚须呵呵笑道:“此计可行,可行哪。”
杨彪等人不敢反对,眼巴巴望向康王。
康王想了想,说道:“秦指挥使的提议不错,那就这么办。怎么安抚,怎么调遣,由晁衡大人全权处理。”
秦虎看着眼前这帮官员的嘴脸,微微冷笑。
眼下信王倒了,康王即将上位,朝中的这些人物,精明乖巧,见风使舵,马上便做出一副忠心耿耿、尽忠报国的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