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鳞命人传来的竟然是一位女子!
军中军纪严明,除非朝廷特批,将士不得携带家眷随军。
那女子二十来岁,衣裙简朴,面目素净,不施粉黛,长相极其平凡。
她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干净,纯粹、清澈,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心里去,别人也能一眼看到她心里去。
女子施礼道:“表兄好,各位好。”
她的话跟人一样,素素淡淡。
狄青鳞微笑道:“这是我的表妹素娥,擅长算学推演,我奏请朝廷特批,让她在我军中担任文书,实际上是我的谋士。”
狄青鳞这个嫡亲表妹可谓奇人,从小聪明出众,过目不忘,她博览群书,尤其对于算学、易学极为痴迷,熟读《九章算术》、《天元术》、《周易》等。
她既不事女红,也不会调羹汤,整日痴迷于书中、数中,族中长辈笑称为:女呆子。
女呆子长大了,可除了算数、看书,什么也不懂,长得也不好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是小姑独处。
狄青鳞道:“二妹,我给的各种军情探报,你都看了吧?推算得怎样?”
那女子皱眉道:“你给的情报太少,太笼统,不够准确。”
狄青鳞道:“军情紧急,派出去的探子有限,仓促间难免有些粗疏,你大人大量,将就一下。”
素娥道:“我试试。”
她碎步走到账内的案桌边,铺开一张纸卷,蘸了墨,挥毫在上面划划写写。
她不需要拿探报数目对照,因为所有的数目及细节,都已装在她的心中。
她划写的时候,全神贯注,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
帐内还有一人是全神贯注的。
那是王逊,他的眼神热烈,充满爱慕,紧紧盯着素娥。
别勒不台偷偷用手肘碰碰哈丹,低声道:“你瞧,有人又着了魔。”
哈丹小声道:“素娥小姐一来,他就是这个痴迷样子。”
哈斗乞道:“听说他早先向狄将军提了亲呢,不过小姐一口回绝了。”
哈丹道:“可怜可怜,汉人有句话怎么说的?什么有意,什么无情。”
别勒不台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哈丹,你除了舞刀弄箭,该去读些书啦。”
几个草原好汉叽叽悉悉低声交谈。而狄青鳞、鬼宿几个则紧张地望着素娥,圣教军三人心中好奇,这个平凡女子在纸上写写划划,能推算出什么结果来呢。
王逊的感觉却不同,对于素娥小姐,他的心中除了爱慕,还有崇拜。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啦?好像发生在昨日。
王逊调任庆州军行军司马不久,某日,狄青鳞下令一干将领、幕僚在大帐中进行米盘推演。模拟西凉来攻,庆州军该当如何防守反击。
所谓米盘,即倾倒稻米于木盘中,堆积出山川形势,从而确定两军如何布阵、行军、进退等。
狄青鳞出的考题是:西凉两万精骑兵,从侧翼攻向庆州大营,我军该怎样应对?
将领们和一干幕僚各抒己见,纷纷出谋划策。但狄青麟始终皱着眉,沉吟不语。
狄将军显然对手下的各种策略不满意。
直到王逊出场。
此前,王逊长年在渤海军中任职,对于北莽骑兵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的战法知之甚详。西凉人的战法,仗着骑兵强悍,战马优良,与北莽的战法多数类同。
王旭用一根木条在米盘上划写,说道:“西凉骑兵速度快,正面防守容易被对方撕开缺口,用重兵围之,各部难以协同,对方又能轻易突破我方的薄弱之处。我认为,必须利用地形,诱敌深入,以地利弥补我军骑兵不足的劣势。”
狄青鳞微笑:“王司马胸有成竹,请讲。”
王逊道:“我军大营后撤,引西凉军至地形狭隘之处,骑兵施展不开,再以步兵一万,依托险峻之处据守,余部绕到对方身后,截断退路,前后夹击。”
他在米盘上写写划划,细细解说各部路线、兵力、装备、时机上的配合。
狄青鳞环顾四周,高声道:“诸位觉得王司马的计划如何?”
账内众人尽皆称妙。
却有一人道:“不妥,有漏洞!”
声音清脆悦耳,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王逊大为惊奇,循声望去,发现众人之中居然有一名年轻女子,相貌不甚出众,夹杂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那是王逊与素娥的初次会面。
最妙交情见面初,人生的际遇便是这般神奇。
素娥碎步走近米盘,她的眼睛,根本没有朝王逊那边看。她的全副心神,都倾注在米盘上。
素娥语气平淡,说道:“按照王司马的部署,我军步兵利用地利阻击西凉骑兵,大军暗中绕道西凉人的身后,对不对?”
王逊道:“啊,对对。”
素娥摇头道:“计划很好,可惜办不到。”
王逊诚恳地说道:“小姐请赐教。”
素娥手指米盘,说道:“按照我方惯常的行军速度推算,大军要绕到对方身后,至少需要三四个时辰,而我方步兵根本无法抵挡两个时辰。”
对于自己这个表妹的本领,狄青鳞是心知肚明的,沉吟道:“二妹,你慢慢说。”
素娥详细解说:几万主力以步兵为主,绕道而行,即使加速行军,到达指定位置,也要耗时三个时辰。
期间,西凉骑兵仗着马快,可以轮流发动多少次冲锋。素娥一一计算。
而步兵防御,主要以弓箭弩箭为主,按照每次冲锋耗费的箭弩计算,两个时辰内,步兵的弩箭已然耗尽,即使依托险峻地形,也无法抵挡对方骑兵冲击。
如果对方骑兵突破我军步兵防线,那么之前制定的前后夹击的计划,无疑将全部落空。
反过来,西凉人趁着大军未到,先击溃我方步兵,再以逸待劳,等候我方大军到来。挟着胜利之威,再战胜我方大军,也有可能。
王逊愣住。
他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双方行军速度的差异,以及步兵装备的不足。
他不由得汗流浃背,深深鞠躬道:“小姐神算,王某自愧不如。”
自此,素娥“神算子”的美名传遍军营。
自此,王逊心中,对于素娥,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情愫。
又有一日,王逊遛马,在军营旁边的一条小河边,大树下,与素娥不期而遇。
素娥坐在岸边,赤足放在河水中洗涤,口中轻轻哼着一首曲调。
那一刻,她素净的面孔呈现淡淡柔情,雪足滑腻,嘴角轻扬,一幅小儿女娇憨的画卷,深深迷住了王逊。
王逊牵着马,呆若木鸡。
直到素娥转过头来,骤然发现了他,口中啊的一声,收了足,穿上鞋,放下裙摆,准备离去。
王逊大胆上前行礼,说道:“素娥小姐你好。”
素娥嗯了一声,说道:“王司马你好。”
王逊道:“小姐学识渊博,王逊一向佩服,不知道有空能否再向小姐请教?”
素娥脸上浮起红晕,说道:“算术、易学这些书,王司马想必熟读的,请教不敢当。”
王逊道:“在下倾慕小姐才学,诚心诚意想跟你共同探讨。望小姐不要推辞。”
又是“倾慕”,又是“共同”,对方的心意岂有不知之理?
素娥的脸更红了,低声道:“嗯,我……我先回去了,表兄还有事找我商量。”八壹中文網
她说走就走,只给王逊留下一道素雅清淡的背影。
此刻,王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营帐中,素娥弯着细腰,正在忘形地推算,正如他们初次相识的那日。
素娥口中自言自语道:“粮食草料需要多少,征用的民夫需要多少,步兵日行几何,骑兵日行几何,安营扎寨费时多少,嗯,十万大军断断不可能如此。”
她划写了一阵,抬头问道:“西凉军离此地还有几日路程?”
众人不知她问的谁,茫然不解。
狄青鳞咳一声,用手捅捅王逊,王逊如梦初醒,说道:“啊,据探报,根据对方行军速度,最迟不超过两日。”
素娥道:“不对,不对。”
狄青鳞道:“什么不对。”
素娥道:“我推算过对方兵马人数,所需的粮草用料,所用的民夫数量,对方行军速度,路程远近。按理说,西凉人两路大军同时从灵州出发,往这边来的五万多人,行军速度奇快。而往延州方向去的西凉大军有十万,由西凉王亲自领兵,又抓获了原来太原军征集的数万民夫,粮草后备充足,应该比这边先到才是。但往延州去的迟迟未到,往环州这边来的却先到了。”
一番话云里雾里,众人更加不解。
狄青鳞道:“二妹请明言。”
素娥明亮纯净的眼睛看着他,说道:“往延州去的大军应该配备有大批重型装备,或者配备有特殊兵种,所以行程比一般的军队缓慢。”
狄青鳞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高声道:“黑甲重骑!黑甲重骑!”
黑甲重骑,是西凉骑兵最精锐的一支。
人马皆披厚甲,以钩索连接,遇战时以数骑并列成阵,如墙前进,无人能挡,人数不过两万,却纵横西北,未曾一败。
众人这才赞叹不已,对那女子的神奇推算,刮目相看。
王逊诚恳地问道:“素娥小姐可以推算出黑甲重骑的大概数量吗?”
素娥道:“按照对方民夫的大概数量,估算他们搬运的粮草、器械等物的重量,再摊到每一名兵士身上,西凉远来攻击,至少要准备半月之粮,黑甲重骑一人的用度,抵得上普通兵士三四个人的用度。再根据他们的行程估算,至少在一万以上。”
狄青鳞又惊又喜,吩咐王逊:“你速速派人通知颜将军,西凉军中有一万黑甲重骑,让将军提前准备,小心防范。”王逊当即领命而去。
至此,账内数人对那女神算心服口服。
狄青鳞道:“劳烦二妹,再给算个卦象好吗?”
素娥道:“人算不如天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她只顾自说自话,不理旁人神态表情。
她取出三枚铜钱,随意撒到地面,连着扔了六次。
素娥收起铜钱,慢慢说道:“是个泰卦呢。也算上吉。”
鬼宿问:“素娥小姐,何为泰卦?”
素娥直愣愣说道:“泰卦,卦辞曰:小往大来,吉,亨。意思是说,吃点小亏,能赚来更多的利益。否极泰来,变则通,通则达。”
狄青鳞精神大振,笑道:“好个否极泰来!我们先败后胜,正应了这一卦象!”
他忽然浑身一震,从眼前的鬼宿,想到了以前秦虎身边,有个终日戴着古怪面具的鬼面将。再想到素娥说的:变则通,通则达。
忍不住仰天大笑道:“我终于想到,应该怎么对付西凉大军,怎么对付张缚啦!”
别勒不台、哈丹、哈斗乞几个连忙问将军,有何良策。
狄青鳞故意卖个关子,说道:“关键在于一个字:变!”
鬼宿、氐宿、谈鹰见将军有了定计,都不再追问,连连称妙。
狄青鳞道:“狄某劳烦各位一件事,我需要一千张面具,谁能尽快制作出来?”
氐宿道:“交给我吧,我擅长做木器竹器,军中有数十名木匠,我亲自指导,马上开工,连夜制作,明日保证完成。将军还有什么要求?”
狄青鳞道:“面具上需要绘制一些鬼怪图案,越是面目狰狞越好。”
鬼宿笑道:“在下叫鬼宿,画鬼画怪这些好事,由我来负责好啦。”
狄青鳞和王逊、鬼宿、氐宿马上召集手下的将领商议,确定具体计划、人员安排、各军配合等事宜,庆州军连夜主动出击,人马一批批提前开拔。
第二日,最后一批兵马出征,王逊一早准备好马匹鞍鞯刀箭等物,又披了一身轻甲,显得俊朗挺拔,矫健潇洒。
素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一旁,淡淡问道:“你一介书生,不留在后方,也要上阵杀敌吗?”
王逊道:“素娥小姐说过,否极泰来,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就披挂上阵,去验证小姐的一番说话啦!”
王逊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笑道:“小姐,保重!”大笑拍马出营。
素娥在原地悄然站了半天,咬咬嘴唇,自语道:“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