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姬高高举起了手,介绍位于次席的那英俊少年:“这位是你的堂兄赵稷,来自邯郸。”
接着又随意地指向了那小胖子:“你的堂弟赵广德,来自温地。”
小胖子圆脸上堆着笑,他方才就已经站起来了,正打算向无恤行礼,可对面被称为赵稷的英俊少年却抢先一步,接过了魏姬的话茬。
“邯郸稷。”那被称为赵稷的少年如此自称,他依然坐着没动,带着君子般的微笑,却暗藏着高傲。
“少君,我家既然从大宗中分出,应该称我邯郸稷才合礼制。”
赵无恤心思微动,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原来他是赵氏的小宗,邯郸氏的嫡子邯郸稷。
邯郸氏是赵氏小宗,百年前帮助赵宣子在桃园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代。赵穿本来是宣子预备着的背锅侠,谁料当时的晋史官董安于目光如炬,看穿了这对堂兄弟的把戏,大笔一挥,在史简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五个大字。
当时赵盾大喊冤枉:“杀国君的是赵穿啊,董史你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董狐用笔削指着赵盾的鼻子说道:“你出亡没有越过国境,返回后又不声讨弑君之贼赵穿,不是你安排的弑君,还能有谁?”
有趣的是,那董狐,恰恰是现在赵氏第一家臣董安于的祖先。
赵穿虽然犯下了弑君的大罪,但有权倾朝野的赵盾袒护,居然没什么事。在表面上装腔作势略加申饬后,赵盾派赵穿去周王室,迎回了另一位跑到国外的晋公子,立为新国君,也就是晋成公。
来了这么一出后,赵穿居然就官复原职了……赵盾此举就好像是对朝晋国诸卿说:你们瞧,赵穿不是把我们的旧国君玩坏了么,我让他给我们陪个新的不就成了!
赵氏当时的强势和霸道,可见一斑,赵盾也不愧是被当时的人称之为“夏日之阳”的男人。
于是亲手杀了国君的赵穿就这么好好地活了下来,还混到了耿和邯郸两块大封地,子嗣旺盛,慢慢地,也被人称为邯郸氏。
在下宫之难里,赵氏大宗惨遭灭门,而邯郸氏居然没有受到波及。在赵文子复起后,他们虽然依旧以赵氏小宗自居,把自己置身于赵氏保护下,但实际上已经羽翼丰满。如今邯郸氏拥有四个县的地盘,实力直追赵氏大宗。
瞧邯郸稷那模样,赵无恤就觉得他很不顺眼,居然当着大宗的面称自己为邯郸而不是赵,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家主赵鞅十年前颁布的那条家法?是不再认同自己出于赵氏?
无恤心中百转,还是以大局为重,强忍怒火,与他对礼。但邯郸稷眼中对无恤有一些不屑,依然大刺刺地坐在席上,随意地拱了拱手。
对邯郸稷刻意冷落无恤的行为,魏姬似乎颇为赞赏,这仿佛是在为她出气一般,她温和地说道:“原来如此,也对,应该称你邯郸稷的,你仲兄在领邑忙碌,你在公学之余,也要抽空去看看他,他可是念叨你很久了。”
“小子知晓。”俩人一问一答,居然就这么把还未入席的赵无恤和已经站起身来的小胖子赵广德晾在一旁。
赵广德来自温地,他的父亲是温大夫赵罗,这一家离大宗要近一些,同是赵文子之后,才分出去两代人。
但无恤知道,赵罗虽然被安排在祖庙所在的温地,位置看似很重要,但这一系却不争气,是赵氏各宗里出了名的废材家族。
温大夫赵罗为人怯懦胆小,十二年前出征平定周室王子朝之乱时,他还闹出过弃军而逃的丢人举动,所以不受尚武的晋人待见。而他的儿子赵广德,也长得肥头大耳,文不成武不就,来到各势力纷繁复杂的新绛,就像一头小猪仔跑进了狼窝,十分惶恐。
从室内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比起邯郸稷受到魏姬重视,他则是被忽略的对象,是这场燕飨上的陪衬。
赵广德正在尴尬之时,却见赵无恤转过身,朝他行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堂弟从温地远道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快些入席吧。”
无恤记得,温地位于太行山之阳,也就是后世的“河内”,天下膏腴。原本是有苏氏领地,后来被天子赐予晋文公,又转手到了赵氏手中,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那里还是万户大县,赵氏长期扎根的大本营,富庶程度更胜过邯郸。既然眼下和邯郸稷搞好关系的可能性为零,对于温地的赵广德,无恤自然要竭力拉拢了。
他嘴角隐含着笑意,何况,这小胖子是温大夫赵罗的独儿子,温地的继承人,看上去没什么野心,可比邯郸稷好操控多了。
此言一出,赵广德惊讶之余,看向无恤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心理上,也站在了无恤一边。
而赵无恤与赵广德携手入坐后,便直视对面的邯郸稷,不卑不亢。
魏姬存心想要冷落无恤,见他忍让入席,心中暗暗得意,而邯郸稷也越轻看他,把这当成是软弱可欺。
时近傍晚,侍女在屋内浇铸成鹤鸟展翅状的青铜灯架上点起了烛火,地面铺着蒲席和软榻,隔着足衣也能感受到柔软和细腻。在丝竹管乐声中,竖寺们鱼贯而入,将燕飨的食器和菜肴一一端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一闹,在座四人各怀心思,室内气氛有点沉闷。幸亏先秦时都是分餐制,四人各自有一个几筵,竖人伺候在旁,将摆在中央的鼎、簋、鬲等大型食器里的主食、肉菜等盛于铜豆陶碟内,恭敬地分别呈上。这样一来,可以各吃各的,赵无恤也不想与魏姬、邯郸稷围在一个案几上动筷子。
不是一路人,装什么一家人?
不愧是新绛府邸,一场寻常的家族小宴,却极为奢华丰盛。
在无恤的几筵上,主食的谷物就有三种:稻、白黍、黄粱。
加撰的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猪肉糜、鹿脯。都加了些枣栗怡蜜,使其甘甜;再加些粉芡汤和蔬菜,使其柔滑。这四种肉食分盛四铜豆内,在几筵上排成一行,其外是芥子酱、葱韭、切细的鱼脍。看得出来,这是以招待下大夫之礼来招待他们三人。
但这顿饭,无恤吃的很不痛快,虽然鱼肉润滑,谷梁甜美,但他就是不喜欢,觉得还不如成邑中的粟饭菜羹有味道。他随意尝了点肉糜,就放下了箸匕。
按照礼仪,食不言,所以此刻室内一时无话,只有赵广德不时出的咂嘴声。
赵无恤算是见识了小胖子的吃相,在菜肴一上几后,他就忘记了方才的尴尬与不快,将精力全放在了上面,大快朵颐,不时出口称赞庖厨技艺。听得出来,他年纪虽小,却是资深吃货一枚。
魏姬、邯郸稷有些厌恶赵广德的粗鄙,微微皱眉。倒是赵无恤平日和成邑国人武夫相处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能从中看出,这小胖子也是个性情中人,还不会刻意掩饰。
饭后的饮品有五种:一是“重醋”,即清糟兼有的甜酒,用稻、黍、粱分别酿制,二是凉稀粥,三是甜酪浆,四是甘泉水,五是酸梅汁。
饮后,还有菱角、枣子、栗子、棒子、柿子、桃子、李子、梅子、杏子、山喳、梨子等多种干湿果品作为点心呈上。
但三人都已经无心食用,只有赵广德像是没吃饱似的,依然在啪啦啪啦地咀嚼着。
室内一时寂静,侍候在旁的竖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任何响动。
赵广德终于现屋里只剩下他进食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至此,今天这场燕飨终于进入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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