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龙江落久违地来到了长乐宫。因上次两人在宫道上不欢而散,以至于这次见面还是略有些尴尬。
凤遇菲眉头动了动,扯出一抹笑:“陛下今天来的目的,莫不是想劝阻嫔妾不成?”
龙江落不好意思摸摸鼻尖,“你猜到了啊。”
“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陛下也只有这个选择了。”这些日子她是有在关注这件事的发展,但她的想法并没有改变,“陛下若是来劝阻嫔妾的,嫔妾也告诉你,不可能。”
她是不可能同意的,站出来为女子发声。
未免太过好笑了。
这件事平心而论确实是好事,但可惜,有些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正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她一旦选择了站出来,迎接她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批判,连累了凤家。
“你倒是从一而终。”这个答案,龙江落并不意外,他一开始是想让李雁安出面的,只是李雁安还是缺少了些。
不够具有代表性。
京中只要一提名门闺秀,首要人选便是凤遇菲。
她完美地符合当代人对女子各种的要求德,她几乎是做到极致完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你,不累吗?”
德言容功,旁人能做好一点就足以夸赞了,对方将每样都做到极致,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凤遇菲头一次被人这么问,眼里流露出迷茫。
累?
是什么?
龙江落见她没有反应,紧接着又问道:“我说这些年你不累吗?装成大家都喜欢的样子,应该不是个轻松的活吧。”
“我”凤遇菲张了张嘴,摇摇头:“我不知道。”
与其说累,倒不如说是习惯了。
她已经习惯成为大家心目中的那样的人了。
“唉。”龙江落见她这个模样,不免泛起了小嘀咕,撑着脸颊纳闷:“瞧着凤家只是比旁的世家规矩多些,但也没见着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凤家真有那么恐怖吗?怎么瞧着你那个便宜养妹就活得相当自在。”
“妹妹?”凤遇菲突然愣了一下,太久没有人提起她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摇摇头说道:“妹妹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凤家的?”龙江落转转眼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恶劣地说道:“你该不会还很嫉妒她吧?毕竟她活得比你轻松多了。”
他没想到不过是玩笑话,却引起对方强烈的反应。
凤遇菲沉默了好一会儿,轻笑一声:“是啊,我真的很嫉妒她呢。”
“诶?”这下轮到龙江落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嫉妒那个养妹?这两人谁看了都知道孰优孰劣,她嫉妒对方什么?长得好吗?
“不过,与其说嫉妒,倒不如说不甘心吧。”她回想起妹妹回来的那一年多的时光,短短一年,她就充分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的存在。
所有人都不知道,每次她看到妹妹和母亲一家其乐融融时,心里涌现的情感不是嫉妒,而是悲悯。
她在可怜年幼的自己,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不敢停歇学习,结果到头来还不如所谓的血缘。
她所做的那些努力,简直就像笑话一样可笑。她自以为不够优秀,结果哪是因为不够优秀,是根本没资格。
“我不甘心啊,陛下,我真的不甘心啊。”凤遇菲大步上前抓住皇上的衣领,“皇上,我真的不甘心啊。我难道不知道陛下你所提议的事是好的吗?我难道真的不知道当代对女子的严苛吗?我知道啊,我知道啊”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领,“我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个胆小鬼,去迎合他们所希望,所喜欢看到的那个样子成为那样的人。陛下问我累吗?我怎么会累呢?因为我除了这个,别无所有了。”
“你”龙江落惊讶地看着对方这个样子,不禁伸手抚去对方脸上的泪水,“别哭啊。”
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变化,可为何他却能从其中感受到深刻的绝望和不安,想来,她活着一直都很压抑吧。
下意识地将她拥入怀中,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又默默地抱紧对方。
“我真的很羡慕皇后,从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在想要是能够成为她就好了。”凤遇菲脑海中回忆起第一眼见到皇后的样子,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诗会,在那里她见到了京城的牡丹。
当时自己正和世家夫人周旋时,听到一声冷哼,寻声望去在二楼的小台子上,她和皇后对视了。
仅那一眼,她看到了如孔雀般高傲的人,却又像腊雪寒梅般冷傲。
“当然,我也很羡慕啊烟和雁安,每次只是看着她们做些自己不敢做的事,心里就十分高兴。原来她们也能活得如此快乐,都说京城的小姐个个像花儿一样,唯独我不一样,我像野草”
话尾,又补充了一句:“像野草般草芥平凡。”
“野草吗?”龙江落捧着她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你说你像野草,我是认同的。但说你如草芥,我却不认为。野草看似柔弱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但却是十分坚韧的。和你一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实则坚强得很。当初无论是朕算计你的那天晚上,还是在扬州的时候,甚至在秋狝时,有太多的机会你可以选择放弃,但你并没有。你如野草般坚韧,哪怕面对困境时也未曾想要放弃,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脱困。谁说每个人都得是花儿,野草也很好。”
龙江落牵起她的右臂,当年烧伤的伤痕一直存在,伸手抚摸这块疤痕。却回想起她一次次拉着自己向前走的身影。
要不是她拉着自己往前走,有时候他都想放弃了。
随后在她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轻声道:“你也可以活得很自在的。”
“我不可以。”
“你可以的。”
“我不可以。”
对方低着头依旧嘴硬,他捧着她的脸温声说道:“明日朝会,我不逼你一定要到,但希望能看见你。你可以的。”
留下这句话后,他便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凤遇菲一人。
此刻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怎么可能可以呢?
怎么可能呢?
因一直跌坐在地上腿脚有些发麻,撑着书桌,想要借力起身,却不想伸手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木盒,木盒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她捡起地上的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诗,当然不是出自她之手。
看到署名是兰镜时,愣了好一会,恍然才想起这是叶常在的名讳。
叶兰镜是她的名字。
很好的名字,如名字一样,叶常在确实是个像兰花一样高洁典雅的女子。
可脑海中不知为何,总是回想起她临终前抓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哭着说:“娘娘,我好累。”
叶常在说若有此生,不愿为女子。
她觉得女子的一生就被牢笼所禁锢着,被世俗。
可被世俗所禁锢的怎么会只有女子呢?
说到底,叶常在慧极必伤。若是像她这样选择逃避
逃避
“叶常在,你到底还是高估了我。”凤遇菲借力缓缓起身,靠在一旁闭上了双眼。
门外的巧艺伸着脖子想要往里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喃喃着:“怎么没动静了?”
先前皇上在的时候,里面时不时传来动静。她跟在娘娘身旁伺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娘娘会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只是到了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方才陛下出来时,特意嘱咐说等娘娘叫她们了再进去,给娘娘冷静的空间。
“巧思,你说娘娘是因为女学的事跟陛下吵成这样吗?”
“或许吧。”
“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巧艺看着巧思,她们身为奴婢却识字的原因是娘娘亲自教导她们,可宫里别的宫女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或许吧,娘娘的想法,我们做奴婢的哪里猜得到。”
“可要是大家都能识字,都有学上的话,那该多好。”宫里的宫女不识字的居多,每到节日时,她和巧思都忙着给那些宫女写书信念书信。
巧思瞥了巧艺一眼,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大家要是都去念书了,谁来伺候主子。总要有人念书有人不念书。”
“那凭什么男子能念书,我们就得伺候?男子也可以伺候人,我们也可以念书。有些男子的才学指不定不如我呢。”
巧思想说些什么反驳对方,却找不到理由。她们自幼跟在娘娘身边,学识这些娘娘无事时也会教她们,在冷宫那两年,娘娘就没少教她们。
比起一些纨绔子弟,巧艺的学问说不定还真比得上对方。
只是,哪是这个理。
正想说什么时,只听到里面传来:“巧艺,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