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很大。
屋外大雪纷飞,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有一尺深。
顾淤清望着窗外的大雪,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本不叫顾淤清,父亲膝下子嗣众多,不爱取名,便按排行称呼。
他在家中排行第三,家里人都喊他顾三。
父亲是个秀才,家中不算富裕略有小财。但终只是秀才,没有更近一步,便将希望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
他因四岁读四书,六岁念五经,七岁时考中童试成为年纪最小的秀才,被父亲给予重大的期望。在家中,自己的生活比起兄姐和弟妹,是最好的一个。
如果不是一场大水冲没了这一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日后居然能身居二品官员的位置,更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
建文三十三年,他的家乡发大水,举家不得不北上逃难。
一开始的日子还算可以,虽然吃不饱但至少有吃的。越往后,家里的人太多了,耗费的粮食也多,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将兄姐弟妹卖掉来换取粮食。
自己因为有过人之才,一直留在父亲身边。后来连父亲都留不住他,抛下了他和母亲,独自一人带着粮食和钱财离开了。
在饥饿与寒冷双重作用下,母亲最终死在一个雪夜里。
他孤身一人走在街上,又饿又冷。他盯着卖包子的蒸笼里愣出神,只要跑得快一些就能从那里偷走两个包子,解决自己此刻饿肚子的状态。
但他终是没干出这种事。
他向包子铺老板说自己会写字算账,想以此换来粮食,却被老板以为小孩玩乐话给赶走了。
天越来越冷,他裹着仅剩的单衣瑟瑟发抖走在街上,但身上没有力气支撑他继续走下去,从而摔倒在地。
望着皎洁的月亮,他想自己应该将要去陪伴母亲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耳旁传来马车的轱辘声,听到有人在喊小姐,前面有个人躺着。
是在说他吧。
他想将身子挪开不挡她们的路,但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力气移动身体。
他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但在鹅毛大雪的夜里,他仿若见到了神明下凡。
一双稚嫩小巧,但很温暖的手握住了他,柔声问他:“可还站得起来?”
自己想要回复,却陷入了黑暗之中,只记得那双手很暖和。
隐约听到身边的侍女说自己来历不明,应该要小心谨慎。
接着就听到几声笑意,再有的,就没有半点印象了。
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旁正在燃烧的炭火温暖了这个房间,身上厚厚的棉被温暖了他。
“你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说话的是一名老者,对方说他是凤家养的大夫,奉大小姐的命令来照看自己。
凤家?
就算是他,也知道这个名门凤家的存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凤家的人救了。
他连声道谢,对方却摆摆手说是大小姐吩咐,不过是奉命行事。随后又问起他的身世来历,他将自己的一切托盘而出。
“顾三,那你如今没有了家,可要在凤家讨日子过活?”
他愣住了,自己没想过能待在这里,低声问道:“可以吗?”
大夫哈哈大笑,宽慰拍着他的肩:“自然。大小姐心地善良,定会留下你的。”
大小姐?
他依稀听到过凤家有位小姐出了名的心善,常常救助旁人,自己也受了对方的帮助问:“可否见一下凤小姐?想要当面向她道谢。”
“这”大夫略有迟疑,犹豫了一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见得到,你的意思我会向大小姐传递的。不过大小姐一向忙碌,你也别抱什么期望。”
他应下,心里也觉得估计是见不到的,但凤家的小姐几日后真的来见他了。
他想过凤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却不如亲眼见到来的震惊。
她的年纪同自己的小妹一样小,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让人亲近。见到他时,会先问候他的身体,礼数周全,既不让人感觉难受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再听说他的身世后,凤小姐低着头想了一会问道:“巧艺,我记得祖父说过自己想要个书童是吧?”
“太师确实有提过一嘴。”
“既然你读过书略识字,去祖父身边去当个书童也是不错。”
他应下了,太师身边的书童,这对他来说是极好的事,没有半点坏事。
随后凤小姐同他又聊了几句告退离开,自己在第二日上岗,成为太师身边的书童。
当太师的书童极为轻松,太师并不是个严厉的性子,没有繁重的事需要他干,最多磨墨和添茶倒水罢了。
他闲来无事时偷偷在书阁里看书,作为文人心目中的殿堂,凤家的藏书无疑是最丰富的,许多孤本经典都有。
他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直到自己面前的书被人抽走才恍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太师发愣许久,后知后觉跪下道歉。
原以为太师会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去,不料对方翻翻自己所看的书问道:“你可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明白,但诵读会了。”
“看多久了?”
“两天。”
“两天时间便将这本书背下来了?”
“是。奴有过目不忘,每看过的书都能记下。”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凤萧随意从书中抽出一些段落询问,发现对方不仅能完整背诵下来,还能精准说出在哪里,而自身又有什么理解。
是个好苗子。
凤萧心里默默赞赏,合上书本将其递给对方:“既然你有这样的天赋,做个书童有些埋没了。不如这样好了,我收你为学生,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孙女一起接受教导。”
这个偌大的惊喜砸着他差点找不着北,连忙磕头道谢。
“不过顾三这个名字,有些不大好,不如给你换个名字可好?”
“全听太师吩咐。”
“菲儿,你怎么看?”
他这才意识到凤小姐刚刚一直就在太师身后,听到太师问她时,对方低着头思忖,缓缓开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如叫淤清如何?希望身处淤泥之中也能保持自己的清正高洁。”
“顾淤清?这个名字不错。”凤萧点点头,“你觉得如何?”
“奴多谢凤小姐赐名。”
从今往后,他有了新的名字。
自此,他成了老师的学生,和凤小姐一起接受老师的教导。老师名义上的学生只有他和凤小姐,实则附近的孩童若是得空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听老师讲课。
若说成为老师的学生生活有什么改变,大概就是自己比以往更努力了。凤小姐是个努力勤奋的人,对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自己不想落后于她,晚上点着灯熬夜学。
他对对方不敢生出半点越矩之心,他知道的,对方是贤帝属意的太子妃。
至于太子,因在凤家念学,他也见过几次这位太子殿下。
是个性格非常奇怪的太子。
想法千奇百怪,令他无法理解,但也不是什么坏性子的人。
这位太子会拿泥人贿赂自己,要自己提供凤小姐的情报。太子的伴读淮安世子,天天来找他探听凤小姐的消息。
他想,约是因为世俗不好往来,只能用如此迂回的手段。
可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娶亲,但太子妃不是凤小姐。
当时他一直盯着凤小姐看,以为对方会悲伤难过,结果好像有点高兴。
是他看错了吗?
悄悄地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虽如往常,但眼中的光彩却彰显她的心情不差。
有点不理解。
几月之后,在一次授课结束后,老师叫住了他,问道:“淤清,若是菲儿嫁于你,你可愿?”
他心倏然跳得极快,当即跪下说道:“学生不敢妄想。”
“那你是愿还是不愿?”
老师的话如利刃一般划开他的心,将他平日里不敢显露的心思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他不知道老师是何意,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回答不愿。
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学生尚未取得功名,恳请老师等学生考取功名。”
“好。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点点头,明白老师话中的意思。
科举考试三年一次,而凤小姐五年后及笄,身为凤家的小姐怎么可能等他一年。
结果等自己考取了功名,却换来新帝推迟选秀的消息,而凤小姐正是选秀名单上的人。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的结果,人人都说皇上为了凤小姐故意推迟选秀,他也觉得。
老师为此特意找了他,长叹一声:“淤清,往事不必放在心上。”
“是,学生明白。”
他只能这么回。
他望着蓝天,心中的情绪不知该如何言说。
自己为了能一次考中,这两年挑灯夜读,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没想到造化弄人。
而后,他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每日按部就班,只想为百姓多做点事。
在扬州时,他忙碌于公务中,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总会下意识地停顿了解,知道她受皇上的喜爱,知道她有孕小产进了冷宫,后来出来还做了母亲,有关她的一切自己丝毫不敢放过。
甚至,他在扬州偶然见到了林小姐,对方看到他时也是怔愣了许久,随后主动打着招呼。
林小姐似乎已经看淡了往事,她拿林夫人留给她的嫁妆和林二少爷留下的钱财开了胭脂铺子,赚了不少钱,从中抽出一笔钱去救济百姓。
若不是模样没有变化,谁也无法认出这是当初扬州高傲不可一世的首富千金。
他与林小姐没有什么往来,见到面时不过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临走时对方叫住了他,对他说道:“麻烦顾大人告诉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对方口中的她是谁,他们心中都有定数。
他点点头,若是她见到林小姐现在这个样子,也会由衷的为对方欢喜。
岁月如梭,他盯着躺在雪地里的孩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雪夜里捡到一个男童。
看着这个孩子,他想起了自己。
他将孩童带回府中,请了大夫医治。
男孩醒来后,从他口中得知他的父母皆以病逝,他无处可去。
顾淤清想了许久,摸摸男孩的头说道:“既然如此,你要是愿意便做我的养子吧。”
男孩同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埋葬亲生父母吗?”
“可以。”顾淤清想了想,“从此以后你跟着我姓吧,姓顾,叫筠”
本想给他起名顾筠,正好他又是筠顺人,而筠又有竹子的意思,也期望如竹一般。
话到嘴边,脑海中想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继而开口:“筠……莲,日后你便叫顾筠莲吧。”
“是,多谢父亲赐名。”
可顾淤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收养的养子,日后居然和女帝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景昭三十年,皇上传位于皇太女,自称太上皇。
这份旨意超出所有人的意料,皇上如今正值壮年,离退位的时间还久得很,怎么突然传位了?
这其中,顾淤清的意外不比别人少,而更意外的是对方来找他了。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惊慌失措:“顾淤清,明日起我就出宫了,新皇你多看着点。”
“陛下这是何意?”他不理解皇上为何要传位。
“云杪还年轻,很多东西还需要你们在旁边提点,我也会交代秦知风他们。”
“那您呢?”他没忍住质问对方,新皇的能力大伙有目共睹,成为太女这三年朝政也没少处理,可真正要教导她的人,不应该是身为皇上的你吗?
“我?我出宫。”
“出宫?”
“对。”龙江落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她想要的也得到了。她不应该只待在后宫,应该看到更多的风景,我想带她去看看。”
这个想法,他不是一早就有的。几次出门,他明显能看到她的心情好很多,脸上更多的是好奇与探究。
身为深闺女子,自小又恪守那些礼仪教导,她不比旁的世家小姐有很多出门游玩的机会,大抵对方只在京城附近待过。
正好孩子也长大了,该办的事都办好了,该完成的也完成了,索性带着她出去看看。
面对这个回答,顾淤清沉默了一会,不知该怎么回复。
龙江落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补充了一句:“京城里,不需要两个主事的。”
对方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
皇上和太女正值年华,要么一个等不了,要么一个主动放手,否则长期下去绝对会发生点什么大家都不乐意看到的事。
太女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独自处理政务了,想来皇上也是预料到这一点,主动培养她,而现在的太女已经可以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皇帝。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也不得不感叹皇上的良苦用心,思虑深远。
龙江落见他已经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顾淤清,我想问你件事。你至今未娶,是因为她吗?”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皇上会突然问他这件事,怔愣一下摇摇头:“不是。”
“这样。”龙江落皱皱眉,对方是不会说谎的,这是他的性格,但他想问的并不只是这个。
复杂地看着对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只能简单地交代几句离开了。
顾淤清望着皇上远去的身影松了口气,第二日对方就离开了京城,而他也开始辅佐新帝。
原以为新帝初登基,会急于求成,却发现对方意外的冷静,没有想象中急哄哄要做出什么大事。
他看着女帝陷入了沉思,女帝很像她的母亲,沉稳冷静又干脆果断,很多地方自己无需多说,对方就已经明了。
对于他和几位大人的话也都听得进去,一些事上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在这位年轻的女帝身上看到了大齐富有生机的未来。
秦相辞官后,女帝曾邀他做下一任丞相,他推辞了,推举了一位姓周的女官。
成为一个丞相并非易事,而自己能力欠缺。相反周大人很多想法和女帝不谋而合,身上又有着年轻人的拼劲,是最适合和女帝一起治理这个天下。
而自己只需做好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就好。
等到自己可以辞官的年纪时便向女帝提出这个意愿,女帝挽留了几次,耐不住他多次请求,最后还是批准了。
辞官之后,他一下子清闲下来,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看到街上有孩子在嬉笑打闹,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像老师一样,成为一名教书先生。
他向女帝申请成为义学老师,女帝准了,还让他成为义学的负责人。
不久以后,他听说太上皇病重,撑不过春天。没过多久,有人来找他,说是太上皇要见他。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太上皇,上一次见到对方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他偶有见到太上皇几次,却也只是匆匆一面没有过多的交流,没想到再一次相见时,已经要分离了。
听闻太上皇病得很重,但看起来挺有精神的,没有寻常病人的病态,只是偶有咳嗽。
“顾淤清,你来了。”
“不知太上皇有何事找臣?”
龙江落重重地咳了几声,靠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人:“我的日子不多了,但临终前有一件事还未完成,你可愿意帮我完成?”
“太上皇所托,臣自当竭尽全力。”顾淤清刚说完这句话就愣住了,他应的太顺口了,脑袋这会也反应过来对方所托的是什么。
太上皇有什么牵挂的呢?
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龙江落自知顾淤清答应的速度比脑子转的还快,故意挖个坑给他,得逞地笑了笑:“顾卿既然答应了,可不能失言。”
顾淤清只能无奈,硬着头皮应下。谁让他应付不来这个奇怪的太上皇,对方是皇上的时候,自己就无法应付,何况是现在。
“华南生长一种花,六十年开花,据说见到花开之人一生皆顺遂平安。朕年幼时见过一次,本想陪她去见第二次的,可惜这个心愿怕是完成不了。所以想让你代替朕,陪她一起去。”
龙江落望着对方,等待对方的回答,这个花能不能保平安他不知道,但他年幼时跟着太傅到华南时确确实实见到了,是一种很奇特的花。
它的生长环境极为恶劣,一般的花早就在恶劣的环境下失去生命,但它没有。和旁的花比起来,它相较于没那么好看,有着别的花所没有的坚韧。
他想起了某人,他找到了适合她的花。
顾淤清缄默许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龙江落早有预料对方会答应,他认识顾淤清这么多年,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
“我还想问你件事。”他心中还有一件事想到得到答案,“你可曾”
话还没说完,喉间的痒意阻止了他将话继续说下去。
太医连忙上前救治,身边的人瞬间开始忙活起来。
见此,顾淤清悄悄离开。他知道太上皇想问什么,但他却不敢回复。
过了段日子,钟声从皇宫内响起,所代表的的意思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娘娘。”他看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自己上一次见到对方时,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顾大人。”对方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他望着那道身影,恍然想起和他们拥有共同回忆的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她的亲人先后离去,她的闺中密友凤少夫人年仅四十,因旧病复发早早离世。
现在,仅剩下她一人。
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相反还是对方先开口了:“顾大人,陛下临终前交代的那件事,顾大人怎么想?”
“先皇所托,自当不负。”
“这样。”对方轻声说道,顾淤清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对方轻微的叹气声,“有劳顾大人了。”
先皇所说的六十年开花的花,两年后他见到了。
这哪能叫花呢?
没有寻常花儿艳丽的色彩,没有芬香的香味,却是让人那么的震撼。
就连她初见时也是愣了好久,随后像是话本子中被人点了笑穴似的笑了许久。
这花确实和她很像,花开了以后开始慢慢地枯萎,她也是如此。等这花完全枯萎时,她也没有了生息。
屋外的风更大了些,风雪交加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
顾淤清想起他和先皇见的最后一面,对方还没问完的话。
他确实奢望过,却不敢奢求。
凡人之躯,不敢妄想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