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说:如果此时,你忍不住想迎风落泪。请不要忘记,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当梁佩秋躺在乌篷船,由时年撑蒿穿行在夏末时节大片凋零的荷塘时,万物好似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永恒。整片荷塘放眼望去只剩一片不太浓郁的绿意,带着些许枯黄的边角,唯余三两朵花苞迎风绽放。
进入十月,秋意渐而明朗,风捎来丝丝凉意,有清香萦绕周围,吹痛腐败的伤口。梁佩秋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缩着,趴在船头眼不带眨地朝一片片叶子看过去,一淙淙水流晃过去,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
他闭上双眼,脸上漾起恬静笑容。
余下半日,时年将船系在岸边,独自一人去凉亭等候。天黑之后夜风比白日稍凉,担心梁佩秋病恹恹的身体支撑不住,时年犹豫了一阵决定回去拿披风,起身之际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竟是阿鹞。
年芳十五的小女孩,倘若没出意外,再过两年兴许会成为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只如今已与旁人定亲了。阿鹞将刚煮好的药汤摆在石桌上,靠近时年悄声问:“他还在吗?”
时年觉得好笑:“不在的话你来干什么?”
阿鹞被人看穿心思,面颊飞上一团绯红,虽羞涩却也没忸怩,直言道:“我没见过他。”
云水间外头停着马车,车头上悬着安庆窑的灯笼,她一猜就是那人,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来看看传说中的小神爷。
或许不止是小神爷。
“他就是阿谦哥哥最好的朋友?”阿鹞小心翼翼地问。
时年点点头,算是吧。
“他长得好看吗?”
“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我想应该是好看的,阿谦哥哥从来不交朋友。”
“你当公子跟你一样?”
阿鹞撇撇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荷叶掩映下浮动的水光,开始期待:“他睡着了吗?不怕水里有蛇吗?”
“谁跟你胆子一样小。”
阿鹞支吾了声,喃喃道:“我不想离开这里。时年,我可以不嫁人吗?倘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一定不会舍得让我受委屈,我听说那人长得很难看。”
“你听谁说的?窑厂里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家不要随便乱跑,更不要听人乱嚼舌根。”时年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已经无力挽回了,“东家亲自见过的,哪里能出错?”
阿鹞摆在膝盖上两只玉雪团子似的小胖手拧在一起:“这世上谁比得过阿谦哥哥。”
“阿鹞……”
“我明白的。”阿鹞说,“只是这亲事太急了,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阿鹞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总觉得阿谦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每日醉酒,除此以外便是紧锣密鼓给她安排了一户人家,下月余就让她出嫁。
哪有嫁女儿这么着急的?阿鹞不免惶惶:“我爹会出事吗?”
时年喉头一哽,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咱家窑厂那么大,东家身子也康健,过了这一阵什么都会好起来。”
阿鹞望了眼荷塘,没再作声。
时年担心她会一直伤心,算算时辰,准备去叫梁佩秋。
“诶,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着裙摆跳下石阶,无忧无虑似的转着圈圈走过去,不想临到池塘边又生怯意,“我还是回亭子里等罢,药汤还在那儿。”
时年搞不懂她脑袋瓜怎么想的,一会儿一个样。嘴上说要回去,眼睛还盯着此处,人已经走到这儿了,何必再假装矜持?他摇摇头,扯着纤绳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几声梁佩秋的名字,见无人回应,赶忙钻进乌蓬里。
梁佩秋显然不大好,已经烧糊涂了。时年忙大叫一声,和阿鹞两人半拖半抱将他抬回屋里,安置在榻上,此时药汤显出了关键作用,两碗下肚,将人硬生生从鬼门关拽了回来。看他脸上逐渐退红,人也清醒过来,时年大松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也没了,我真怕公子回来找我算账。”
“就是!阿谦哥哥定要怪罪我们的。”
“你……”
梁佩秋不防备一睁开眼会见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两手摇着辫子说:“我就是说书先生嘴里,阿谦哥哥网罗天下名荷来讨我欢心的未婚妻呀。”她转头又对时年显摆,“我可喜欢听书了,说得真好。”
故事里她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传奇。
哪怕荣辱都与一名男子共,她也开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给她的只有那一亩方塘的误会,她亦甘之如饴。细细想来这些年,或许只在那一亩方塘,阿谦哥哥才得到过片刻自在吧?
“幸好你没事。”阿鹞低下头,掩去眼底涌上的一股热流,期期艾艾望着梁佩秋,“你快好起来吧,别让阿谦哥哥担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泪意。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倘柳哥还在……今朝又会是何等光景?他答应下来:“我会的。”
“那要好好吃药哦。”
“不要再受凉了。”
“还说呢,不都怪你吗?这样冷的天你让他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人参汤。”
“我……”
两小只作势就要掐起来,梁佩秋强撑病躯调解,见他俩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让,想起昔日茶楼的情形,那时徐稚柳看着他和时年打嘴仗,亦似看着小孩儿般宽容与温柔。
只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前一阵儿送阿南母子回乡,时年亦万分唏嘘。徐母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经此一事,少年阿南成长了很多。徐忠原想派人接他回湖田窑,但被阿南拒绝了。
“我要为母亲和兄长守孝三年。”阿南说。
问及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阿南沉默了很久,尔后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面上呈现出一种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说道:“我要读书,考取功名。”
阿南说,“我想亲眼看一看兄长曾经向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在。”
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的积蓄全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的……退路。”在他们收拾箱笼准备回乡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先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说什么?”
“你当安十九为什么会突然被召回京城?那是因为公子在大龙缸里写了陈情书!打算铲除了安……”时年话音一顿,左右看了看。
哪怕合上门在自家,景德镇人对权阉的恐惧都刻在了骨子里的。时年咬着牙说:“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狐狸大王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狐狸大王被判了罪行还能脱身回来,杀了黑子不说,竟还诬陷阿南,威胁公子!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寝食难安。若非如此,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安十九既是民间为避祸而取的戏名狐狸大王,更是权阉,一介书生欲和此等人叫板,倘有活路,恐怕也九死一生,更何况他们从没能斗赢权阉。
昔日的童宾火神如是。
今日徐大才子亦如是。
“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病床上苍白的少年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那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时年摸摸她的脑袋。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本来去找你是有件东西想给你。”谁晓得一通忙乱,险些耽误了正事。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他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云水间的房契!
“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便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了你,旧时的衣物和书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吧。”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公子与他虽相识不久,但好像心意相通?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时年说,“他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只你们身份立场关系,只常在我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吧?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他栖息之地,赠他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他一片桃花源,山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出来就好了吧?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平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睡眼小跑过来,“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着说:“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