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理想和现实之间能有多大差距,当徐清坐在她一手攒的饭局上,忽然间有了答案。
她旁边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不停给她灌酒,亲切地称呼她小清妹妹,说这些天为了把程逾白搞下台,累得好几晚没合眼,也没吃上一顿好的,可一看到她整个人就活了,还说查程逾白资料的时候顺带也翻了翻她的履历,豁,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中年大耳堆着满脸油光问她:“还有人在明珠塔上给你表白过啊?什么人啊?这要没有个上亿身家,咱小清妹妹能看得上?我看行业里给你取了个不死鸟的外号,这名字取得好,一看就特带劲儿。咱小妹妹不仅长得标致,哦哟,这张小嘴可了不得,轻易饶不了人,瞧把一瓢饮那位给气的,就差当场吐血了。”
“要我说就是活该,都病成那样了还出席会议,晚个几天能要他的命?瞧那副上赶着的吃相,还嫌不够难看吗!得亏虚惊一场,不然落咱一身腥。”
“捞钱捞到那份上,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敬业。”
“他缺的是钱吗?一瓢饮那就是座金山银山,十辈子都吃不完。”
“那不图钱,还能图啥?”
“你傻吗?要办成了九号地,他到上头就剩一步之遥,你说他图啥?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得给他腾位置让路,看到他还得恭恭敬敬打招呼,不然随便动动脚,碾死你一只小虾米。”
不是为利,就是为名。再多点,那就是权。
“不得不说,程家那混账玩意儿,比他老子有出息,玩手段玩到我们头上来。呵,搞改革,说得好听点那就求同存异,说得不好听,不就是党同伐异,铲除异己吗!”
“程敏怎么教出这么个东西。”
“我听说程敏老婆早就改嫁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指望程家还能长出什么好苗?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呸,脑子里净没条正路,指望吃人血馒头往上爬,小心摔不死他。”
老男人们酒虫上头,话越说越露骨,瞅着朱荣的脸色像是没听见一般,愈发放肆。
朱荣捻着腕子上的南海佛珠,瞧了徐清一眼,提醒男人们注意言辞,旁边还有个姑娘。中年大耳连声称是,按下污言秽语不提,又凑过来眯着小眼睛问:“小清妹妹,听说你跟程逾白是大学同学?”
“嗯。”
“那家伙是不是特傲慢,用鼻孔看人?”
徐清闻到一股熏天的酒气,胃里翻江倒海,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点,说:“还好吧。”
“还好?我不信,要不他怎么得罪你了?”
“不是他,是我。我得罪他了。”
“真假的?你做什么了?”
“哦,我问他外面说百采瓷厂和他爸妈的事是不是真的,他让我滚,我没滚,后来他就把我踢出了景德镇。”
“什么?”
中年大耳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清面孔清冷,朝他勾起唇角:“很难理解吗?差不多就是你们今天说的话,如果传到他耳里,他也会让你们踢出景德镇的那种得罪。”
中年大耳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众老男人面色讪讪,有人暗骂她不识趣。要不是给朱荣面子,谁会卖她一个小人物的脸?
徐清倒不在意,借口补妆离席,临到门口顿足,环视席间一众青红白脸,慢慢道:“他为人如何先不说,倒是你们,我看得恶心。”
她原意是想请朱荣吃顿饭,表明自己对百采改革的态度,以此换取元惜时的消息,不曾想她打电话时,正赶上反对派们开小会,朱荣也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竟拉上这帮人作陪。
她快步走到洗手间,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从包里拿出瓶酸奶,喝完半瓶,腹中腻味消减大半。她又慢慢喝完剩下的酸奶,走到转角,碰见等候已久的朱荣。
朱荣还是一派温和儒雅的模样,迎上前来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
“男人酒喝多了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你别介意。”
徐清不傻,顺着台阶下了:“我没有。”
她和朱荣来到饭店茶饮区找了角落坐下,服务员给他们上一壶大红袍。朱荣抬手示意:“我听说你懂茶道,尝尝看。”
“以前老师上课讲过一些,算不上懂,知道点皮毛。”徐清抿一小口,味道醇厚,应该是正宗武夷山出产,“大红袍温而不寒,齿颊留香,正适合饭后用。不过我刚喝了酒,混着喝容易醉。”
朱荣一笑:“看我记性,我叫人给你换杯解酒茶。”
“不用了,会长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朱荣又是一笑。男人到了他这年纪,不显山不露水,举手投足间都是内敛的气质,便显得格外温和,就像面前的大红袍,底蕴深厚,食用得法的话,还能留香三日。
他眉目如水,轻声问她:“你没话要对我说吗?”
“本来有的,不过我想会长肯定有疑问在先。不如我们先各自扫去疑虑,再进行下一步?”
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这一点朱荣很受用。他五指虚搭在茶杯边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思忖着:“那我就直说了,你们上学时关系应该不错,后来为什么分道扬镳?”
徐清说:“因为我个人的问题。”
“现在问题解决了吗?”
“还没。”
朱荣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什么:“如果问题解决,你会改变对改革的态度吗?”
徐清也在想,如果程逾白退让,为曾经的狂言向她低头,她会就此收手吗?
“不会。”
“这么肯定?“
“我并不赞同重原创手作而轻工业、设计的做法,工业有工业的商业价值,设计师也有工匠精神的竞争力,就目前的百采改革方案而言,还有很多需要再调研、再考察的地方。”
“如果他考虑你的看法,对百采改革做出修正和改进,你的立场是否就会发生改变?”
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前提是程逾白会考虑她的想法吗?徐清确信:“这个假设不存在,我和他之间……不可能达成一致。”
朱荣在她低头的一瞬,目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到底是年轻人,还会为情所困。他说:“假设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验证每个人的底在哪里。”
如果她的底线会因程逾白个人而松动,那她一定不能成为锋利的刀。一把锋利的刀,不能有余地,有软肋。朱荣紧接着又问:“你对程逾白个人是什么看法?”
问题还是绕回最初。
徐清发现,朱荣在意的似乎并不是她对改革的态度,而是她对程逾白的态度。拉这么一大帮人来作陪,大概就是为了试探她对程逾白的态度把?可她要怎么回答?此时徐稚柳在一旁冲她摇头,让她谨慎。
她抿紧唇角,想了一会儿,仍旧遵从内心:“我对他个人没有看法。”
即便有,也和改革没关系,“在改革上,我希望能获得更多公平、公正和积极正确的态度,我也认为改革需要很多声音,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不是改革,而是诈骗,是传销,是一场被美名化的假释活动。”
朱荣摇头轻笑:“徐清,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
“坦白说,如果一个人跟程逾白有私人恩怨,是仇敌,是对手,我会更加放心,也会更加笃定,不用担心这个人会轻易受到诱惑,或是被感情所困,继而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徐清,改革是一场战争,要考虑方方面面。立场,态度,这些都太表面太脆弱了,我想要的是这里,”他指指她胸口的位置,吐出两个字,“忠心。”
杯子落到茶台上,清脆的一声击中徐清漏拍的心跳。
朱荣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紧接道:“刚才席上有一句话你可能不认同,但那是事实,程逾白要的也不是求同存异,而是党同伐异,铲除异己。面对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反对改革的决心在哪里?底线在哪里?能做到什么地步?会不惜一切代价反抗到底吗?我说的不惜一切,或许要放弃所有自尊、后路和前途,这些你想过吗?”
“我……”
“个人的荣辱得失,对我来说无足轻重。”
他想要的是全局的赢面,同党的赢面,利益的赢面,权势的赢面。
所有赢面,只有赢面。
“你听过哈兰的一句话吗?”
——我喜欢看到区隔善与恶的界限就像棒球赛场上的犯规线那样。这个界限很细,它是用某种像石灰粉那样非带松软的东西刻出来的,假如你碰到了这个界限,它就会变得模糊起来,这时合规的似乎成了犯规的,而犯规的又似乎是合规的。
朱荣起身,走到她身边,从上而下俯视着她,“我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打比赛。”
或者说,他期待看到她“更复杂”的一面。
他让她不用急着回答,好好想一下,或许她很快就会有答案。同时,他会给她一个机会,当然这样的机会是有限的,就在刚才她差点失去这个机会,不过,朱荣用温和的态度告诉她,她仍有价值,现在她进入试用期倒计时阶段。
如果不能通过考验,她就会像今天席间那些小人一样,被用来当枪子使。
徐清意识到这一点时,胸口突然空落落的。她想起当日在胖子饭店程逾白说的那句话——“我提醒你,《大国重器》充其量就是一档节目,想脱身容易,纯元瓷协就没那么简单了,里面水浑得很,别乱动心思,小心作茧自缚。”
她禁不住浑身一哆嗦,仰头看,天空又飘起细雨。她吸了吸鼻头,慢慢地攥紧手指,里头躺着一张写有元惜时酒店地址的字条,是朱荣离开前给她的试用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没作停留,走进渺渺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