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亓说到“我反对百采改革,并会一反到底”时,程逾白侧过身,望向国展海报。
在他右手边有一幅巨大无比的航海图,上述写着“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这条标语也是此届国展的宣传语。
山色川光南国天,珠峰千仞绿江前;萧萧伫立秋云上,多是龙携出玉渊。可以说景德镇陶瓷的发展,是大航海时代里相当宝贵的一笔,程逾白看得认真,面容没什么起伏,但是徐清了解他的习惯。他下意识去摸右侧口袋,不是找烟就是打火机。
“当时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老师家里那只天青釉茶碗,青色很淡,几近白玉,乍一看摄魂夺魄,再细看上头有一片片的裂纹,于是就也看不清残缺的意义。”
譬若程逾白,明明活在世俗里,会烦躁,想排解,步步为营仍旧遭人背叛。看着他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无路可走,便似那裂纹,有了人欲。
老师说程逾白喜欢青瓷是有原因的,正如那天青雾白的釉色,没一处不情深,他和瓷器之间有着太多无以言说的交集。
她想到以前种种,感慨自己没有学习古瓷的天分,就连青瓷,也常常分不清越窑系和汝窑系的区别。徐稚柳同她解释:“汝窑和越窑采用不同的窑炉结构,越窑使用龙窑。龙窖大多建在平缓的山坡上,窖身狭长,头低尾高,因其始终燃柴,火焰长,升温很快,可以生成很好的还原气氛,适合烧制青瓷。越窖青瓷在唐宋时釉色呈青黄、黄或青中含黄或青,无开片。”
而汝窑多为馒头窑,结构和火焰升温方式都与龙窑不同,因此烧制的青瓷多以天青为正色,密布开片。
徐清说的裂纹,专业术语就是开片。上次在仿古窑厂,秦风拿一件釉里红梅花冰裂纹的开片给她看,提及程逾白对“残缺”的看法,总结下来是四个字——惊心动魄。
也不知他如今亲身体会人世间一道道裂痕,心里是什么感觉。
下午高雯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和徐清打电话,语气算不上太好:“都是帮什么人啊,明知是我高雯的场子还借我名头惹事,真是气死了!你是不知道,我这一天光接电话就接到手软,还得给他们擦屁股!你走了之后程逾白把赵亓堵在房间,也不知里面在说什么,就听到叮叮哐哐的,外头围一帮看戏的,打都打不走,幸亏后来埃尔出现替我解围,不然好好的一场展览都要被他们毁了!”
闹了这一出,相关领导当然要问责,高雯声音转冷:“晚上我不去了,要给领导汇报情况。”
哪里是汇报?挨批还差不多,高雯提起就来气,“说来也是稀奇,程逾白把房间里能砸的全都砸的,偏几只装饰性的瓷瓶一点损坏都没有,我进去的时候麦穗还好好插在瓶子里,不过那些桌椅也够他赔了。”
她又说,“我脑子嗡嗡疼,实在帮不上你,晚上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不好?就在前门国宴的杜丹包厢。”
“那不如改期?”
高雯笑了:“你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他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怕什么?就当代我去问他一句,今天整这么一出,有把我高雯放在眼里吗?”
徐清明白过来,就算领导没找高雯,估计今晚高雯也不会去。赵亓在媒体记者面前公开表态,对百采改革一反到底,其受益者和幕后推动者是谁不言而喻。虽然还不清楚朱荣和赵亓的实际关系,就以目前情况来看,受害人是程逾白无疑。
今天这出戏就是专门为程逾白唱的,赵亓、埃尔都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要说另一个受害人,那就是高雯了。高雯生气的是,她与朱荣多少有那么一点私情,可男人啊,用你的时候是千般好万般好,不用你的时候当真翻脸无情。
“我正在气头上,懒得应付他,不去也好,省得一个冲动动起手来,反倒牵累你。”
高雯说,“我跟他不在一个系统,论职级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不给他脸,也能混得下去。你就不一样了,纯元瓷协是个什么情况你还没摸出点名堂?那就是个狼窝,你在里头一天,就要在他手下过活,即便出了瓷协,景德镇的圈子拢共就这么大,早晚碰到一起,想想将来,甭管什么气性都先忍下来。”
徐清的确是既躲不起也惹不起,既然如此,去看看又何妨?
这要放在平时就算了,今天日子特殊,胖子要走,程逾白白天也吃了这么大个瓜落,晚上她还要去应酬朱荣吗?
徐稚柳提醒她:“晚上真的不去送胖子吗?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不去了。”徐清努努嘴,“我和他们五年没见,能说的其实不多,去了或许他们还会不自在。”
她不知想起什么,把杂乱的思绪从脑中驱除,“马上就是第四次讨论会了,赵亓今天公开表态,程逾白一定会有所反击,我要知道朱荣的底在哪里。”
晚上她提前半小时到了牡丹包厢,点一壶大红袍,还开了瓶红酒,让服务员先去醒酒,留一些新鲜空运的海鲜,尔后在沙发上等待朱荣。不想到了约定时间六点半,朱荣仍未现身,等到七点,包厢里始终只有徐清一人。
服务员拿着红酒来问她意思,她表示再等等。徐稚柳看她神色平淡,想起朱荣今天办的事,白天才刚教训过程逾白,晚上又来教训她,大概还记着内调会被放鸽子的仇,势要给她好看。
“这算小以惩戒?”
徐清也不知道,枉顾堂堂纯元瓷协协会会长的权威,要被教训到什么程度才算完,只她有种感觉,朱荣不会只是如此。
“不如我们走吧?现在去还来得及。”
陋巷餐食虽平凡,但未必比不上国宴富丽。许多时候,他们只是无法决定自己身在何处。徐清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了,或许朱荣今天不会来?
说话间,门外响起脚步声,徐稚柳移步上前。他仗着优势走到人前,先一步看清来人,继而定在原地。
徐清转头时,朱荣已经进门。她起身相迎,这才看到尾随朱荣其后的身影,亦是和徐稚柳一样的定住。
朱荣自顾脱下外套,在两人中间比划了下:“怎么都不说话?你们不是老朋友么。”
廖亦凡上前一步,替朱荣接过外套挂在衣架上,笑着说:“想着给她一个惊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哦?”
这下看着倒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了。
朱荣先行坐在上首,看到摆在正中的大红袍,动作略停了停,随后朝二人点头示意:“都坐吧,亦凡是这次摩冠杯比赛冠军,’秋山’你也看过了吧?当之无愧的魁首,这么好的人才怎么能放过?我打算吸纳进协会。听说你们是同班同学,现在还在同一家公司?”
“嗯,我和徐清认识很多年了。”
“那确实有缘,我想着以后还要在同一个协会,正好今晚有空,就叫他一道来了,你不介意吧?”
徐清说:“不介意。”
朱荣环视一圈:“高雯呢?”
“她突然身体不舒服,不能来了。”
“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吗?”
“不要紧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见徐清神色坦然,朱荣微挑了挑眉,没有再问。高雯是什么性子他清楚,言出必行的人,要真想见他的话,哪怕上了手术台也会来,现在不来,摆明不给他面子。
徐清晓得替高雯遮掩,也算维护他的脸面,是个聪明人。
“估计今天展馆里跑来跑去,累着了,早点休息也好。”朱荣问她,“你今天也在国展吧?”
“嗯,早上去看了开幕式,中午吃完饭有点事就先走了。”
“是不是挺热闹的?”
“确实热闹。”
朱荣不动声色地笑笑,廖亦凡今天忙了一天,没有机会去国展,也没听出别的意思,就说:“等过两天正式开放,我也去看看,听说今年展出了不少私人收藏?”
“是,程逾白拿了只鸡缸杯。”
廖亦凡微微诧异。
他诧异的不是程逾白把鸡缸杯拿去展出,而是程逾白居然能收藏鸡缸杯。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和程逾白的差异:“那改明儿一定要去看看了。”
“这事不急,你先把入会流程走了,记得履历报告要领导签过字才行,再让徐清给你写封推荐信,我这边也方便通过。”
廖亦凡面露喜色:“好,那我明天就去办,谢谢会长。”
服务员送来醒好的红酒,朱荣说不要,换成白的。廖亦凡起身给朱荣倒酒,小小的虎口杯不住摇晃,水愣是没溢出来一滴。朱荣接过去,朝徐清那头看了一眼。
廖亦凡当即也给徐清倒酒:“谢谢你,徐清。”
“谢我做什么?之前就说过要给你推荐的,不过我看年度发展目标好像已经满了,也不知道你今年能不能申请得上。”
协会发展会员也讲究流程,一般是上半年和下半年各一次,要提交正式材料,通过层层审核。徐清正好赶上下半年那一波,在往届名单里已经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廖亦凡啊了一声,掩不住失落。
朱荣说:“凡事都有例外,今年似你和亦凡,都是非常优秀的,当然要给予方便。我记得你当时走流程,就比其他人快了半个月吧?”
那时临到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朱荣急着把她加进去,方便内部旁听,她也就顺理成章开了后门。这会儿朱荣再说什么“例外”、“方便”,看样子是要故技重施,重用廖亦凡。
徐清听懂了朱荣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抬手和二人碰杯,聊些有的没的,一顿饭吃得也算风平浪静。
酒过三巡,她提起正事,就内调会失约一事给朱荣道歉,希望他不计前嫌,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朱荣看她微弓着腰,酒递到面前来,一动不动,只审视着她。
徐清站了一会儿,腰隐隐开始发酸,酒杯虽然不重,只手臂一直悬空着,手腕吃力,不禁抖动了两下。朱荣看到,虚手往下一按,把酒送回桌边。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以为酒桌上就能一笑泯恩仇,我是吃了太多亏,生生被搞怕了。咱们还是先话说清楚,再喝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