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是在察觉到脸上有股湿热时醒来的,睁开眼看到程逾白,他脸上很干净,眼神也冷,她不知道那股湿热来自哪里,只心里喟叹着,好在还是见到了。
她很想他。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程逾白先开口:“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徐清摇摇头,问:“朱荣呢?”
“不知道,随他去吧。”他又说,“你不用管。”
徐清慢慢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你不高兴?”
她额头缠了一圈绷带,眼角颧骨和嘴角多处都有肿胀和淤青,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有条很长的擦伤,程逾白实在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却不告诉我?”
徐清酝酿了一会儿:“我可以解释。”
原本她打算在《大国重器》上直接公开白玉兰公馆交易内幕,用舆论施压相关部门进行调查,这样并不算程逾白违约,对于王昴,他也可以有交代。事后朱荣落网,为了洗白白玉兰公馆,王昴势必会与朱荣划清关系,如此,白玉兰公馆依旧可以用于教学试验。
程逾白唯一要做的就是分散朱荣和许正南的注意力,给他们释放虚假信号,以免他们阻止节目的展开。
不过这一切在顾言暴露后有了改变。没什么比当事人实名举报更致命,再者《大国重器》是程逾白的心血,为搭建一个窗口为陶瓷发声,他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不想为了朱荣,直接将节目变成发泄不公、伸张正义的屠场,从而被人诟病,失去它本身的价值。
权衡再三,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今晚之前我和顾言聊了很多次,她一直不肯松口,我没办法,只好拜托朋友再去走一趟。”
汪毅那则始终没有报导的新闻,于宛给她看过,她深有感触。她想,也许汪毅比她更适合当这个说客。
不过在顾言没给准信之前,说什么都是负担,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赌什么?你今晚的主题?”
徐清咧开嘴,给他一个略带讨好意味的笑容:“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搞砸了,我还要向你负荆请罪。”
“你还没有回答我。今天的主题是你临时更改的?”
“不是。”
那是在她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的愿景。元惜时说过,他的选票将由他们各自的愿景决定,就在这些天,她忽然找到了和他相同的愿景。她曾经为元惜时振聋发聩的发言而深深震颤,同样,她相信顾言也会为某一种真理而感动。
也许,顾言在今天会感受到一点点温暖吧?
程逾白注视着她,始终没有说话。他眼睛里有压抑的、难以忍受的东西,徐清看不懂。或者说,她习惯了逃避,自从分别她再不敢研究他的情愫。
小时候她常问爷爷,为什么有一些东西总是会在得到后又失去?譬如她的洋娃娃,她考试一百分的荣誉,她一点点攒着准备为自己实现理想的愿景。
爷爷说,那就是人生。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不要得到。
她扭过头去,一点点闭上眼睛。程逾白问她:“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为什么反对?又为什么赞同?为什么奋不顾身?
“你听过一句话吗?”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那些热血沸腾的瞬间,大概就是最好的答案吧?
……
程逾白走后,徐稚柳出现在床前。
“你还好吗?”
“刚刚没听到?”徐清笑他,让他搭把手,把床头摇高一些。刚才程逾白一直虎着张脸,她都没敢开口。
“我听医生说你明天还要做全身检查,有些今天来不及做,我很担心,你真的没事?”
徐清拍拍床边的凳子让他坐:“你不要觉得内疚,我受伤和你没关系。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踪我,也猜到可能是朱荣派的人,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大胆。”
再联想当天廖亦凡的行为,答案不言而喻,在后楼梯听到她和顾言谈话,并且将她出卖的人,应该是他。
徐稚柳没想到她早就知道,愣住了:“你为什么不说?如果我们小心一点……”
“有人存心要害你,防得住吗?你想想安十九。”
徐稚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
“坏人要作恶,光防备是不够的,要进攻。”
她一脸正经的样子,徐稚柳被逗笑了。她的确伤得不轻,好在没有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徐稚柳说:“以后再有同样的情况,你要和我说,至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好。”
“至于廖亦凡,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教训他。”
徐清一笑,牵动唇角的伤,忍不住痛叫起来。徐稚柳忙瞪她一眼,不准她笑。她扁扁嘴,看了眼门口方向。
徐稚柳当即了然。说实话,他也以为遭这么大的罪,程逾白会做些什么,没想到他只坐了半小时就走了。刚才看他们讲话,好像也不太愉快,至少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好。
他问徐清:“你为什么不和他多说点话?”
徐清问他:“你在期待什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用骗我。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他,你明明很喜欢他。”
那会儿在车祸现场,她差点儿睡过去,他怎么叫她都不醒。后来他急了,到处找她手机要给程逾白打电话,快要拨出去的时候,她用力把电话夺了回去,就这么醒过来,站起来,不顾他的阻拦去了录制现场。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稚柳将徐清看作自己的伙伴,亲人,是和母亲,阿南一样重要的人,为她的隐忍和程逾白的懦弱而感到不平:“你们不该是这样。”
他们该是怎样的呢?徐清垂下眼睫,声音闷闷的:“你有喜欢过谁吗?”
“没有。”
“我也没有,他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说话间门口突然出现脚步声,程逾白重新进来,正说悄悄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少年人眼睛睁得大大的,迅速反应过来,对徐清说加油,随即奔逃出去。程逾白看徐清脸颊发红,床也被摇了起来,问她:“刚才有人来过?”
徐清胡乱点点头:“你没走?”
“嗯,抽了根烟。”
徐清嗅嗅鼻子,不说话了。这味道大的,哪止一根烟,再说看时间也不对。他原来有心事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出去抽烟。徐清了解他,程逾白也不多说,拍拍衣服,支开窗户留了条细缝散味儿。
“要不我散散干净再过来?”
“没事。”她早习惯了,“坐吧,说会话。”
程逾白说刚小七来医院告诉他,朱荣去找高雯的时候,高雯报警把他抓了。
“你不用担心了。”
“小七呢?”
“走了。”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我其实没事,你不用特意留下来……”
“不用管我,你休息吧。”
徐清看他不过来坐,离得有几步远,立在窗边,整个人沉默无言,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干脆闭上眼睛。
程逾白脑海里有几个画面始终挥之不去。一个是,当他为改革的方向和李可爆发剧烈冲突,让她滚开时,她眼睛里瞬间熄灭的火苗,和当初程敏尸体被捞上来时他心里一瞬寂灭的光一样,那是一种永失所爱的惊惧。另一个画面是,当他利用“蝶变”涉嫌抄袭的舆论,试图唤醒她盲目的自卑时,她在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路边自言自语,就像他为赵亓闭口不言而去找吴奕那晚一样,他心中亦有太多无法纾解的郁闷。
他们这样的人,不懂倾诉,唯有自苦。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程逾白没有离开,陪徐清进进出出做检查,交钱,拿报告,听医嘱,给她置办生活用品。每次经过护士台,里面都有窃窃私语,后来一个小护士没忍住对徐清说,你男朋友太帅了,贴心的男人最帅。
徐清笑一笑,没解释。到了午后于宛和汪毅来看她,几人打了个照面,程逾白才说有事先走,晚上再来看她。
她点点头。
后来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等晚上。晚上程逾白没来,来的是吴奕和师母,拎着刚煲好的鸡汤,给她好一顿骂。幸亏老师不记仇,她舔着脸说:“老师真好,师母最好。”
“油嘴滑舌也没用。不把鸡汤喝光,我不原谅你。”
师母就打吴奕,让他不要对女孩子这么严格。
师母说:“你别听他的,他经常跟我说,你们那一届是他带过最好的学生。他很喜欢你和一白,你不在的这几年,他老是念叨你,就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不过嘴笨,不会说,你别跟他计较。”
“不会的。”
师母说:“一白也一样,不会说话,心眼很好的。”
徐清看出师母的意思,笑着说,我都知道。程逾白那个人信念感很强,为了实现目标,他可以舍弃很多东西,模糊一些边界,可不管外面有多少声音,最后他都会在回到那间小小的、朴素的作坊。
那里有他的愿景。
只要这样就够了。他们都是在漫长生活里用忍耐克服困难的人,她理解他的沉默,偶尔还有一些脾气。她知道如果和徐稚柳说,她喜欢程逾白有脾气,他一定会笑话她头脑发热,毫无理智,但这都是真的,她喜欢他的阴面、阳面和忍耐。
程逾白是在第二天傍晚来的。
公司派了代表来探望徐清,夏阳和梁梅也都在,买了一堆水果,廖亦凡还带来一束玫瑰。徐清应付了一阵觉得累,在他们离开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听到动静,一下子睁开眼。
程逾白摘下围巾挂在衣架上,把怀里抱着的纸包放在地上,看她脸消肿了一些,问道:“今天好点了吗?”
“嗯。”
“给你看。”他从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照片,“胖子回老家安顿好了,让我问你好。”
照片上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踢球,咧着嘴,眼睛笑成一条缝。她从没见小胖这么开心过,心下松口气,看来胖子的决定是正确的。
“胖子说他收到乡里一笔资助,感觉不对劲,让我帮忙查查,是你吧?”
徐清没说话。
程逾白了然:“我知道之前为了消耗蝶变的库存,你掏空了大半积蓄,其实你没有必要……”
“是我欠他的。”
程逾白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拿棉签蘸水,一点点滋润她的唇。他们的眼神无声地交汇,又无声地分开,各自停在别处。
程逾白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无解的题。
“是那个帮你的人?”
“什么?”
“教你鉴定的人。”
徐清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人。”
背着她帮她出气且懂陶瓷鉴定的好人。程逾白撇撇嘴:“白玉兰公馆的授权合同已经签好了,未来五年都会用作教学试验。”他看了很多遍她在节目上的发言,“徐清,你的奇迹我收到了,谢谢。”
“不用客气。”
虽然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忙什么,但看得出他很累。朱荣被捕后,纯元瓷协势必要经历一轮动荡。仿古圈也正在扫除一层肉眼可见的污垢,由上往下一定会牵涉许多人,白天高雯来看她,依旧风风火火,坐了五分钟不到就又离开,可见她惹了多大的麻烦。可喜的是舆论风向很好,白玉兰公馆不仅挽回了名声,还满员招收到了第一批学生。
他的疲惫不加掩饰,她想说你真的不用来看我,却见他眉头一皱,盯着玫瑰花里的卡片:“廖亦凡送的?”
“嗯。”
“他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原来他们一起在陶溪川创业,赚到第一笔钱时,廖亦凡就送过她同样的花。
徐清忍不住笑起来。
“我可以拿走吗?”
“请便。”
于是程逾白不辞辛苦地把玫瑰花一直扔到住院区外的垃圾车里,才重新回到病房,把自己带来的纸包拆开。
里头是一件已经烧制好的大茶碗。原先的素胎上画满了青草。
另有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
“我出门前在院子里随手摘的,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程逾白嘴角微动了动,把碗装上水,一枝枝无根的野花就在草地里有了根。他看了一会儿,指着青草说:“好看吗?”
“好看。”
“你画的?”
“嗯。”
“很好看。”跟他随手捏的小玩意一样生动,充满了生命力。八壹中文網
程逾白扬眉。她难得不张牙舞爪。
徐清叹息。他怎么这么温柔?
“我想好了,我们不要回到原位。”程逾白突然开口。
他一副要跟她唠家常的随意坐姿,穿着黑色圆领毛衣,头发依旧短平,眉峰也不锋利,只有一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眸,表明他没有在开玩笑,“你回来吧,四世堂的订单不是还没结束吗?一瓢饮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程逾白说,“徐清,你愿意跟我一起实现百采改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