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院。

这是梅玄宁从前的住处，自打她离开后，余俏嫣日日亲自来打扫，偶尔也会望着屋子里熟悉的陈设掉两滴眼泪，或是捧着她素日里爱戴的簪子，绢花，衣裳，将回忆细细说给自己的丈夫听。

梅正柏心疼妻子，于是打发三个儿子出门去找。

这一找就是四年多。

好在今年是找到了。

昨儿高兴，梅家众人都喝醉了，余俏嫣醒来的时候，丈夫尚在打着呼噜，她下床洗漱，之后便如常去了漪澜院，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

刚到院门口，就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蹲在地上玩泥巴。

熙熙今儿穿了一件新衣裳，衣裳摸起来比水还滑，他舍不得弄脏了，很小心的在院中玩着，院子中的茉莉开了花，香味浓郁，偶尔蝴蝶停在上头。

“外祖母。”

熙熙远远瞧见了余俏嫣，甜甜的唤了一声，朝着她跑了过去。

新家果然跟娘亲说的一样，外祖母长的好看，一点也不凶呢，余俏嫣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才想起来她已经是当外祖母的人了。

她感叹着时光易逝，美人迟暮的功夫，小家伙已经到了跟前。

“外祖母早。”

真是个礼数周全的乖巧孩子，余俏嫣伸手要去抱他，熙熙却躲远了些，“外祖母，我手脏了，会弄脏你的新衣裳的。”

余俏嫣素来喜欢些鲜艳俏皮的颜色，每每梅正柏说她一把年纪，也该端庄稳重些的时候，她却偏不，照样穿红着绿，比年轻的丫头们打扮的还要俊俏。

她指着身上新裁制的衣裙，拢了拢鬓边的发，慢条斯理道：“我打扮的好看些，谁人看的最多？”

梅正柏无言。

反正他笨口拙舌，说也说不过她，偶有几次他声音不过略高了些，余俏嫣立刻红了眼圈叫丫鬟们收拾东西要回娘家去。

其实她哪里还有娘家？

当初他可是在流放的路上，劫到余俏嫣的。

只晓得余俏嫣本是京城人士，家里似乎是当大官的，可一朝落了罪，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为奴为婢的也不少。

昔日繁华，瞬息就没了。

彼时他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一眼就相中了余俏嫣。

她长的美，美人落泪，哪里让人禁得住，他问她愿不愿跟他走，梅正柏还以为大户人家的娇小姐是不屑他们这些大老粗的。

可余俏嫣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自打娶了余俏嫣后，梅正柏的日子就越过越红火了，慢慢的接手了梅家堡，又接连得了三个大儿子。

余俏嫣跟乡下的女人不同，她识文断字，见识不凡。

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许多时候梅正柏有拿不定主意时，也会同她商量，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才有了如今的梅家堡。

外面虽动乱不断，可这里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快去洗了手，跟外祖母吃早饭去。”

余俏嫣打发丫鬟带着熙熙去洗了手，两人一道往屋子里去，她玩笑着道：“你娘亲可真是大懒虫，这会子太阳都照屁股了，竟还赖在床上不起。”

熙熙一本正经道：“我娘亲才不是大懒虫呢，她可勤快了，以前在陆家的时候，家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的。”

梅玄宁才回家没多久，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余俏嫣也是知道的。

等祖孙二人进了屋，发现梅玄宁正坐在妆台前发呆，如瀑般的黑发垂在身后，铜镜里映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来，端的是好看极了。

梅玄宁醒来的时候，在屋子里略转了转。

虽没了记忆，可看到熟悉的摆件或是陈设，她还是有一种我住过这里的熟悉感，丫鬟们要给她梳妆，她坐在妆台前，打开了妆奁匣子，里头放的首饰和珠宝，让她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

片段里她笑颜如花，粉面含春，拿着一套累丝蝴蝶的簪子在鬓边比划着，笑意盈盈的问身后的人。

“我戴这个好看吗？”

跟着又挑了个宝石耳坠，“那个呢？”

那时脸上的笑，无一不彰显着她雀跃欢愉的心情。

一晃神的功夫，记忆散去，再看铜镜里的那张脸，同样的一张脸，却多了几分沉静的美来。

身后有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熙熙好奇的看着妆台上的雕花铜镜，他歪头，里面的人也歪头，他吐舌头，里面的人也吐舌头，他自小生在乡野，寻常人家梳头要么对着水缸里的水梳头，要么就自己随便梳一梳，乡下人也没那么多讲究。

余俏嫣看着铜镜里一对母子，母亲温柔沉静，儿子可爱乖巧。

“娘！”

梅玄宁刚要起身，就被余俏嫣给按了下去，她拿过丫鬟手中的桃木梳子，蘸了点桂花油，亲自给女儿梳了头。

“你是咱们家小幺来着，当初...当初怀你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生个女儿。咱家已经那么多男人了，只我一个女人，我想着女儿跟娘肯定亲些。”

她那些好看的衣裳首饰也可以和女儿轮换着穿戴，可以一起出门逛街，一起出门上香。

这些事跟儿子可不行。

梅玄宁自小就爱缠着她，一会儿要她的衣裳，一会儿要她的头面，小小的人儿软声软语的跟她撒娇，可一晃眼女儿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又有了泪意。

梅玄宁握住了她的手，“娘，我以前一定很爱黏着你吧。”

余俏嫣莞尔一笑。

“那是自然，哪有女儿跟母亲不亲近的呢？”

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多好看的衣裳和首饰。

......

正和院。

梅正柏宿醉醒来，头疼的厉害，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握身边人的手，可一摸却摸了个空，他猛地惊醒，对着外头喊道：“夫人呢？”

丫鬟忙道：“夫人去了漪澜院。”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得劲。

以往余俏嫣一醒，总不许他睡，闹腾着要跟她说话，要一起梳洗，然后一起吃早饭，及至到了冬日，起的晚些，两人便在床上歪着，说赏梅赏雪的闲话。

可现在......

余俏嫣一心都在女儿和小外孙的身上。

他复又躺了下去，望着碧青的帐顶发呆，可却再无睡意。

于是也起了床，去了漪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