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天刚黑不久,李非家里的院门和大门都还开着。一帮蓄着平头,穿着黒衫的年轻人涌进了他家院子。一个个看似呆滞的冷面浮现出杀气。想堵住他们已经来不及,慌乱中李非迅速带上几个房门,以免这突发的状况惊扰到家人。在这帮人中间,李非看到了一个衣着不同的人。这个人正是何水军。他从后面挤到前排,领头走进屋里。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何水军从贺文锐那里得到消息,他们企图接下酒店风管工程的努力已经失败。尽管他们产品的价格低于另一家,但他们的质量远不及另一家。贺文锐说他已经尽力,而最终拍板的是他的老板。李非坚决否定掉了质量低劣的产品。这消息让他无比悲催。白白花了那么多钱!他不甘心,一心要找李非算账,在社会上找来了这帮人。何水军一改平日的猥琐,变得十分的干脆和强硬。他刚刚放肆地把一只脚踏在一个凳子上,让李非厌恶地瞪了一眼,连忙把脚收了回来。你把我的五千元钱还给我!他说。惊魂稍定的李非辩解说,你什么时候给了我五千元钱?李非立刻想起了这家伙送来过两瓶酒,这件事自己竟然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难道是酒袋里面有钱?这时他又听见何水军在说:一个星期前,就是在这里,我用一个信封装着亲手交给你的。见何水军言之凿凿地把一件根本没有的事说得像真的,李非气得浑身发抖。他像拍惊堂木一样猛地一拍桌子:你胡说!老子要告你诬陷罪!李非陡然一惊一乍,还真把何水军吓了一跳。他看见李非抹了一把喷出嘴边的唾沫,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屋里乱撞,还以为他是在寻找什么武器。屋里连棍棒都没有一根,哪有什么武器?李非推开一个房门,进去又出来;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材料纸和一支圆珠笔;他把材料纸和圆珠笔往桌上一拍,两眼直逼何水军,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给我写下来!何水军没想到李非来这么一出;一时间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更不敢真的在纸上写些什么。他威胁说要告他诬陷罪,诬陷罪有多严重他不知道。他无法正视李非,只有拿眼睛向身边的平头黑衫求救。一个年龄稍大的平头黒衫在何水军背后拍了一把,往门外走去。何水军跟脚走到门外。那人说,老何,这是怎么回事?何水军答不上来。你到底给了人家钱没有?见何水军还是不答话,那人发狠说,姓何的,你骗老子是不是?老子是来讨债的,不是来帮你搞敲诈的!你把老子惹急了,老子六亲不认的!何水军被人一骂,骂回到猥琐的本来面目。他哆嗦着说,俊哥,我给——给了的。俊哥叫沈俊,何家的远房表亲,是在社会上混班子的人。为何水军抱不平才来的。沈俊说,你既然给了怎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何水军说,不是给他,是给他手下了。于是如此这般把给贺文锐钱的事说了一遍。沈俊说我们去找姓贺的。何水军连忙拦住,当初为了让贺文锐收钱,何水军说好事成与不成都没关系的。沈俊气恼地说,没见过你这种窝囊废!回到屋里,沈俊对李非说,这件事有误会,对不住。我们是听信他的话才来找你的。看来你确实没有拿他的钱。黑衫人的通情达理让李非感到意外。他说,既然你们不知情,我也不怪你们。我叫沈俊。是沈东荣的小儿子。黒衫人亮明身份说。沈东荣是香州县的老县长。很多人都知道,一九八三年严打时他的一个儿子被判了刑。哦——你爸爸我知道。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这里李非讲的是实话,也是恭维话。沈俊说,你不认识我,我早认识你。总听人说起你,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身正气。小沈你过誉了。李非说。刚才我问了他,他说这个钱是给你的手下了。李非很惊讶:我的手下?一个姓贺的。不可能。李非说,我们有规定,我的手下不可能拿他的钱。他又在说假话。沈俊说,我刚才骂了他,他应该不敢再说假话。而且你的住处,都是姓贺的告诉他的。李非突然感觉好累。腿有点发软,感到整个人在收缩。他把后背靠在墙上,用一只手在桌面上撑着,尽量把腰伸直,把胸挺起来,不让别人看出他的疲态。他听见沈俊在告辞:今天多有打扰,我们走了。拖着铅袋一样沉重的双脚,李非送沈俊一伙出门,见何水军躲在黑暗处。何水军嗫嚅着,我上次拿了两瓶酒来的。沈俊呵斥道:你又在胡说!何水军辩解说,我真没有。李非说,有这事。你们等一等。回头在屋里寻找不见,进房里来问老婆张红云。张红云说,我没看见。外面哪来的一帮人?李非说,业务上的事,你不用管。张红云说,你不要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人引到家里来。李非说,我知道的。空手出来,见一行人已经出了院门。李非赶出去说,两瓶酒放失向了。我付钱。说着就去掏钱包。沈俊说,李总,一点小事,没必要这么做。说着,挥挥手边说边走了。李非回到家里,又问张红云:你真的没见那两瓶酒?张红云没有理他。李非纳闷:难道两瓶酒长翅膀飞了?于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张红云烦了:别找了,我拿去送人了!送给谁了?李非问。送给我们厂长了。李非不相信张红云的说法,以为她送给哪个亲戚了,拿厂长出来搪塞。他说,我们单位有规定,这些东西是要交公的!要交公的东西你放在家里干什么?张红云说。我忘了。李非说。红云埋怨道:你看谁像你,别人送一点东西都不敢要。满世界找不出你这种苕人(傻子)!李非一听她这种埋怨就有些烦:我苕。我就是一个苕!好不好。两人拌了几句嘴,李非心里生气,洗漱一下上床睡觉。久久不能入睡。贺文锐的事让他心里隐隐作痛,黑暗中,不觉叹出一口长气来。张红云以为他还在为两瓶酒的事过不去,说你也用不着叹气,明天我买两瓶酒来还你。见李非不应,自个说,在车间上班,吃苦受累不说,时间卡得紧,一分钟都不能迟到。这次厂里食堂差个采买,我找了厂长,厂长答应了。我找人家不能空手,见鞋柜上两瓶酒放了几天,就拿去了。我的事你不操心,我自己操心还不行?两瓶酒我明天就买来。你拿到你的单位去就是。听老婆这么一说,李非才真的相信这两瓶酒确实是拿给了人家厂长。不觉心里十分愧疚。自己对她的关心太少了。自己工作忙,家里的事很少管,张红云一个人忙了家里忙外头,虽然有时说几句牢骚话,但从不拖他的后腿。他跟张红云说,酒送给别人就算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要管。又问了几句她工作上的事,这让张红云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张红云本来再想提一提搞走贺文锐的事,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今天已经很累了。让他早点休息。自从贺文锐来到后,李非真有如获至宝相见恨晚的感觉。他聪明、能干、热情、积极,而且多才多艺。尽管对他的有些观念和思想李非不能苟同,但李非也会在心里反问:是不是自己保守和落伍了?跟不上时代和潮流了?他有时甚至在想,把酒店干起来后,干几年交给他算了。就像把香州商场交给郭小海一样。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心里问自己:贺文锐是那个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人吗?假如他不能自律,一旦大权在手他会怎样?会不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毁于一旦?李非想起贺文锐那天在武汉要给他买西装的事。当时他还不明白,平白无故要送他什么西服。而且那么贵。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不无联系。他是要与自己分赃。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小子的心还没有黑透。常言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列宁也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爱财是人的本性,你李非就不爱财?李非一夜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入睡。早晨起来,骑车往单位里去,头重脚轻的。来到工地办公室,贺文锐已经在了。此时再看贺文锐,总觉哪里不对劲。人有亡斧者……今天去不去江老师那里?贺文锐问。李非与他约好去一趟江老师家。今天星期几?李非问。因为周末都没有休息,李非常常不记得星期几。星期天。贺文锐回答说。昨天是星期六?昨天是星期五!贺文锐嘻笑道。见李非看自己一眼,目光淡如寡水,不似往日热情。贺文锐自觉没趣,说去还是不去?不去就算了。去吧。李非说,他家都有些什么人?他、他老婆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贺文锐说。李非说,你去买点水果。我上工地看看。贺文锐说,水果可以路上买,工地可以回来再看,我们早点出发,免得太阳大了晒人。李非骑着他的黑色凤凰车;贺文锐骑着他的蓝色小跑车;两个人在车辆不多的乡间公路上缓缓而行。四月的天气真好,南风像美酒一样晕乎乎地醉人。路边田野里成片的红花草籽茂密繁盛,香气袭人。有嗡嗡吟唱的蜜蜂和轻如纸片蝴蝶出入其间。一块块耕整出来的水田在太阳下扮着天一样的脸。一块正在耕整的水田中,一个老农和一头耕牛在犁前犁后吃力地前行。一群八哥在刚翻出的泥土中找食,一点不怕老农的吆喝和鞭子。远处几只胆小的白鹳把长腿伸进水田里,弯着脖子在寻寻觅觅。乡间公路不宽,长满新叶的法桐遮蔽在它的上空;被阳光穿透的叶子绿得发亮;躲在阴处叶子浓绿如墨。这条路贺文锐不知走过多少遍。出门时,感觉总是那样的新鲜;回家时,一切又是如此的亲切。今天与李非同行,心情更有不同。你的车太笨,骑我的跑车看看?不用。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饭。不用麻烦。有什么麻烦?你能去,我爸妈不知有多高兴。李非知道,贺文锐的爸爸是卢士平的战友。他说,看情况再说吧。今天怎么情绪不高?见李非不应,贺文锐又笑说,跟老婆怄气了?没有。嘴硬!昨晚有人上门到我家闹事了。李非说。谁?红星玻璃钢制品厂的一个家伙。还带了一帮人。贺文锐心里暗自吃惊,问说,是不是姓何的那个家伙?应该是的。他说送了我五千元钱,逼我还给他。李非说这话时,故意拿眼睛去看贺文锐。看他如何反应。贺文锐的表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毫不难堪,反而幸灾乐祸地笑着。李非哪里知道,贺文锐此刻的笑,是笑他和他同样收了别人的五千块钱。他被人家闹了;而他没有。何水军第一次上李非家的门,是贺文锐透漏的地址。送的什么礼,何水军没说,贺文锐也没问。贺文锐揣测,按常理,何水军是不会空手上李非家门的。而李非只字未提,想必是笑纳了。这让贺文锐心里感觉踏实:世上没有不爱钱的人。李非和他都是如此。让贺文锐不解的是,李非既然收受了何水军的钱财,又为什么抹脸无情不给红星厂机会呢?这家伙们缺德!送给人家的东西,哪有要还的道理。贺文锐揶揄道。我的魂收了他的五千块钱?怎么可能的事!李非恼怒地说。贺文锐劝解说,这条疯狗乱咬人。不理他就是了。见李非没应,又说,你没问他,他在哪里给了你五千元钱?他上次晚上找到我家,我门都没让他进门。他把两瓶酒丢在门口就跑了。酒给别人拿走了?没有,我拿进屋了。随手放在鞋柜上,准备第二天拿来单位交公,结果搞忘了。酒呢?让我老婆拿去送人了。贺文锐坏笑道,要是他真的在酒盒里放了五千元钱,那就好了别人了!亏你想得出来。李非说。笑话。后来怎么搞了?我拿了纸和笔,逼着要他把自己说的话写下来。他不敢。你要他写下来干什么?我说要告他诬陷罪,他给吓住了。见鬼,怎么反倒搞成他审问我了!幸亏去的一帮马仔中有一个明白人。李非说,你听说过沈东荣这个名字没有?贺文锐皱着眉头想着,样子有些夸张。原香州县的老县长,马仔中领头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九八三年严打时,因流氓强奸罪获刑。判了十五年,减刑后刚刚放出来。其实他也是冤,当时才十五岁。跟着一帮大孩子混,见别人上,他也跟着上。几个人轮-奸一个女孩。看来这家伙比我还坏!贺文锐近乎无耻地笑着。见贺文锐轻松自如,一点不像心里有事的样子,李非疑惑了:难道何水军也在诬陷他?他太想知道真相。也必须知道真相。他冷不防用半真半假的口气问:姓何的那家伙是不是给你送了五千块钱?说话间扭头拿一双利眼死盯着贺文锐不放。对于这突如其来地袭击,贺文锐有些猝不及防。惊愕之际他目光躲闪,以致自行车龙头也晃动起来。但极强的应变能力让他随即镇定下来。他用死硬的口气说,他送钱给我做什么?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然而,就是这一刹那间地躲闪,足以让李非看到了真相。文锐,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李非在心里哀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