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华与宋博是高中同学。上大学后,每次寒暑假回家,他们还有其他几个同学,都要在一起聚一聚。与宋博一样,大学毕业后也是被分配回原籍,归在乡村教师之列。和宋博不一样的是,黄康华在那段特别时期有非理智的表现。回乡后,他比划着伟人当年在湖南的样子,背个书包,带着笔和本子,到香州乡下搞起了考察。黄康华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当老师后,他潜心研究教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学生喜闻乐见的教学方法。在全市中学教学比武大赛中,夺得个人一等奖。为他所在的中学争了光。同时他也是一个浑身长满刺头的人物。他对学校内部的风气不满。批评校长搞家长制,任人唯亲;造成多数老师只会溜须拍马,不学无术。校长十分恼火,责令他在教师大会上作检讨。他坚决不干。一气之下不辞而别,南下去广东自谋生路。在广州短暂停留后,黄康华去了东莞。他不愿意从工人做起,想直接谋一个管理职位。人家要他提供相关的工作经历,他没有。他有教书的专长,偏偏又不想再教书。在虎门转悠几天后,他已身无分文。一整天没吃东西,饥饿过后,胃部一阵阵地绞痛。他瘫坐在珠江口,望着苦海一般的江水,望着离江水吞噬的威胁近在咫尺的夕阳,想自己一个大学生,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有了轻生的念头。然而,在这人世间,还有些人,有些事让他放不下。父母生养他一个独子,他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骄傲;他们唯一的依靠。他走了,他们怎么办?想到这里,黄康华感到透心的凄凉。强忍多日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蹲在水边,摘下眼镜,掬起苦涩的江水浇洗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洗净了泪水,却洗不净一脸的伤心。他撩起衣角搽亮镜片,想用双手支撑膝头站立起来,只感觉双腿软得不行;一个简单的站立,让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接着一阵晕眩,险些让他跌倒;直至能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才回头向岸上的镇子慢悠悠地走去。镇子的边沿,一家餐馆开在路边。灶台架在门口,门前几根柱子支起一个棚檐。棚下几张桌子。一桌食客刚走,一个女人在收拾桌子。桌子上唯一还干净的半碗剩饭,女人准备倒进残水桶去。请问,黄康华用一个没有伸直的指头指着那半碗饭生怯怯地说,可以把它送给我吗?女人抬眼看他,如同看一个怪物。他头发蓬乱,胡子和眉毛一样浓密;脏兮兮的白衬衣皱皱巴巴,领口袖头全是黑污;盯着半碗剩饭,镜片后一双哭红未消的眼睛放射出饿狼般的绿光。你要这个干什么?女人说。我——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羞愧难当地说。女人说,我们小店饭菜便宜,盒饭才十元。不好意思,我真的身无分文。给他。屋里在收拾案台的男人大声说。女人把半碗饭放回桌上。见黄康华张望,知道他在寻干净的筷子,便拿来筷子给他。这光饭怎么吃?屋里的男人又说道,把我们自己吃的菜给些他。女人从屋里端出一碗剩菜:这是我们自己上午吃剰的,你要不要?黄康华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满嘴的涎水让他无法正常开口。尽管十分的饥饿,黄康华还是控制住自己不要狼吞虎咽。一则饿了一天,喉管收紧,进食困难;二则胃部余痛未消,不敢匆忙。他紧嚼细咽,味觉无比美好。残羹剩饭,此刻堪比天下第一美食。半碗饭下肚,又讨了些茶水来喝,精神好了很多。女人问:还要不要添一点?真是不好意思!黄康华实在无法拒绝。女人说,不用客气,我们说不定还是老乡。说着,又添了一碗米饭来。吃第二碗饭时,黄康华再没能品出第一碗的美味。二位是湖北人?他问。我们是湖南人。女人说。哦——黄康华说,我听口音跟我蒲圻姑父的一家人很像。我是湖北人。女人说,湖南湖北,算是半个老乡。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这样?男人问。黄康华说,我来广东找工作,快半个月了。钱花光了,工作还没有找着。女人说,东莞这边工作有的是,怎么会找不到?黄康华苦笑一下,没有作答。男人理解,说应该是高不成,低不就。看看渐浓的夜色,女人问:你住哪里?今天还不知道。黄康华回答说。说完,拿眼去看灶台里面。男人说,我这地方太小。地方是有一个,就是条件不好。女人说。我不怕条件差。黄康华说,有个地方住就行。男人问女人,哪里有?女人说,你忘了,阿水那里?哦——男人醒悟说,我的一个朋友,在附近有个养猪场,今天早晨来说,他的工人回四川奔丧去了,大约十天半月才回来,想临时找个帮手。管吃管住,一天十五元的工资。我问了几个人,人家都不愿意去。我愿意。黄康华诚恳地对餐馆老板说。餐馆老板小陈骑着摩托车送黄康华到猪场去。摩托车离开公路后,在一条颠簸的乡间道路上奔跑。小陈让黄康华抱住自己的腰,免得被甩了下来。疾风吹来,黄康华感觉手臂上被沙粒砸着一样,麻麻的,痒痒的。又忽然闻到一股怪味,酸酸的,臭臭的。黄康华猜是猪场到了。摩托车停下来,车灯的光柱中飞舞着蚊虫,充耳的蝉叫和蛙鸣从无处不在的黑暗中涌来。黄康华才知道这傍晚的旷野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凝固的臭气让他呼吸窒息。再看自己的手臂和头盔面罩,上面沾满了撞死的蠓子。四川工人的房间是猪舍档头的一间小屋。一盏昏黄小瓦灯泡吊在小屋的中间。小屋四壁是没有粉刷的砖墙;一块有扇没框的门;一副有框无扇的窗。除了一张用砖搁起来的竹铺板,房间里别无他物。竹铺的上方有一张用铁丝拉起的蚊帐。铺上一张草席,一个干瘪的枕头,一床肥厚的被子。黄康华在床底下找出塑料盆和一双拖鞋,到屋外的井台上去冲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黏黏糊糊。五月的南方白天炎热,晚上很凉。好在他有用凉水冲澡的习惯。洗完澡,又把草席反反复复地擦了几遍。把枕头用自己的衣服包裹起来。他本来不想盖四川工人的被子,晚上实在冷得睡不着,爬起来把被子拿到外面抖了几遍,才盖在身上。不一会他就感觉身上发痒,痒得钻心。开灯看,痒处是一个个的红盘。床上寻找,什么也找不到。折腾半夜,实在太困,才睡着了。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声猪杀般的尖叫把他惊醒。猪场老板回家前交代:猪叫个不停,就要起床查看。防止有人偷猪。好在猪只叫了几声。第二天,老板早早来了。带着黄康华担水,背饲料,收拾猪圈,打扫卫生。黄康华力量不够,但人很聪明,一看就会。第二天就可以单独工作。四川工人回来后,猪场老板给他结了半月的工钱。要送他去车站。他说,你送我去餐馆小陈那里。在小陈那里,他留下了自己家庭的详细地址。又要了小陈的联系方式。他说,我们交个朋友。在学校正要打报告将黄康华除名的时候,黄康华回来了。回来的黄康华和出走时的黄康华已经判若两人。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变得温顺听话了。校长要他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他依了;要他在教职工大会上作检讨,他也依了。端午节前学校分过节物资——西瓜和粽子,其他老师都有,唯独黄康华没有。因为他旷工一个多月。有人替他抱不平,说至少应该分一半。但黄康华没吭声,他已经没了脾气。往事不堪回首。宋博问及广东的情况,黄康华不愿多提。说到香水星河酒店的事,黄康华倒是很有兴趣。一个劲刨根问底。宋博尽其所记,不能满足。说要找一份招工启事好好地研究研究。研究什么,还不如干脆一起去当面问个详细。两个人来到邮局,拨通了香水星河酒店筹建办的电话。此时此刻,在香州城区的一条小巷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也在研究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男孩是第二制衣厂的工人。女孩是湖口镇卫生院的医生。为女孩工作调动的事,两人准备去找关系。男孩有个表叔在卫生局上班,说好今天带他们去见卫生局的人事科长。女孩说,要不要买点东西带上?男孩说,不用吧,表叔没有说要带。女孩说,吃人家的嘴软,得人家的手软。求人办事哪有不送东西的?男孩说我忘了带钱包。女孩责怪男孩丢三落四,说你还不快回去拿。男孩回头去拿钱包,不情不愿的样子。女孩催他:快些。晕死!男孩这才跑动起来。女孩等着男孩,无意中扫了周围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改变了她的一生。她看到了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看一张招工启事,竟然像看男孩第一次给她的情书,让她的心狂跳不已。一会男孩回来,她拉着男孩:你看——你看!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早看过了。男孩说。你看到了怎么不跟我说?一个酒店招工,又不是医院招医生,有什么好说的。你看这上面说得多好!广告不说好还说坏?香水星河酒店离这儿有多远?不远。就在车站对面。我要去看看。我们先去表叔那里,回来了再去看。不行!女孩任性地说。就这样,两个人别别扭扭,往香水星河酒店工地上来。香水星河酒店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外墙在进行粉刷。女孩何菲站在楼前抬头看:哇——这么高!拉上男孩的手:我们进去看看。男孩跟在后面:小心脚下有钉子!一个带安全帽的人拦住:指指挂在门口脚手架上的牌子。脚手架上有两块牌子,一块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一块写着:进入施工现场请带安全帽。男孩把何菲往回拉。何菲问那人:香水星河酒店有没有人在这里?那人说,后面筹建办有人。说着用手一指:从旁边往里走。贺文锐对何菲的第一印象是天生一块做酒店的料。这女孩形象气质特别好,眉眼非笑似笑,普通话标准而且亲切。何菲见到贺文锐时,心里暗暗吃惊:在香州这种小地方,竟有这等人物!贺文锐衣着西服领带,头发干净蓬松,待人彬彬有礼,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从贺文锐身上,何菲看到了一个崭新企业的形象。对香水星河酒店平添出许多好感。何菲详细问了自己关心的一些问题。如工作关系,工资待遇,岗位职务和所需条件等等。贺文锐也详细了解了何菲的个人情况。知道她是外省医专毕业,现在是湖口镇卫生院的医生。何小姐普通话讲得不错!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她为小姐,女孩何菲有点不习惯。她浅笑说,在外地我一直是讲普通话。回香州后,怕别人笑话,好久不讲了。当医生好不好?还行。怎么想换工作?何菲推男孩一把说,都是为他。贺文锐打量男孩:这位是?我男朋友。男孩立马脸红。贺文锐说,何小姐你看今天要不要先填一张求职表?何菲点头。又望男友说,好不好?贺文锐递给何菲一张求职表,何菲一看,竟是中英文两种文字。还要用英文填写吗?何菲感觉有点难。Do you speak English?见贺文锐突然冒出一句英语来,何菲有些发蒙。歪着头翻眼思索一下,说了一句:A little。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常用,在学校学的一点英语都忘了。不要紧,英文你能填多少是多少。我们酒店开业前要请老师专门做英语培训的。还要做英语培训?这越发激起了何菲的好奇心。招工启事上说还要到广州去培训,是真的吗?这还有假?贺文锐说,我们李总自己都已经去广州培训过了。伏在桌子上填表的何菲回头望男友一笑:我还没去过广州!交谈间,不时有电话打进来。都是咨询招工的事。求职的人多吗?何菲问。贺文锐说,多。很多。说着,从抽屉中拿出一沓填好的求职表晃了晃。可不可以看看?何菲说。不能。贺文锐说,这都是人家的个人隐私。就像你的求职表不能给别人看一样。对的,何菲说,我在这里求职的事情,请一定为我保密。让我们医院知道了不好。又望男友说,联系地址填你的。贺文锐检查一下何菲填好的表,说还有照片要贴上。何菲说,我回去找找。贺文锐说,找不到你就去照一张,三天之内要拿来。末了贺文锐问:你们想不想到工地上看看?何菲笑说,我们刚才准备去,被人拦住没让进。我带你们去。贺文锐从墙壁的挂架上取下两顶安全帽递给何菲二人。何菲戴上安全帽,拉男孩说,好不好看?正要出门,江可航从外面进来。贺文锐介绍:这是我们酒店的工程部经理。何菲一看便笑,正是在门口拦住不让他们进去的人。工地现场室内除最上面的几层还有支撑外,其他的楼层已经打扫干净。贺文锐一层一层地向何菲二人作介绍。哪里是大堂,哪里是酒吧,哪些楼层是餐厅,哪些楼层是客房。江可航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电梯装起来。不然,装修材料上楼太困难。贺文锐说,安装了电梯李老板也不会让施工的使用。江可航说,不让用电梯就得让李老板多掏力资钱。何菲问:李老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