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杨宇佳都无法忘记出发去广州的那个早晨。那天她到达香水星河酒店门前时,天还没有亮。街上除了扫街的环卫工人外,没有行人。连长途汽车站的大厅都还是瞎灯熄火。实在太早了!爸爸斜撑着自行车,让她前面的三角架上溜下来。她两腿麻木,两脚好一会不能着地。她的家在城南的李家场,离香州城区十几公里。本来杨宇佳已经约好,头一天晚上到城区同事汪晓霞家来住。但她爸爸不同意。坚持要早晨骑自行车送她。出门时,四周黑黢黢的,房子,房子前面的树都是黑黢黢的。头上是满天星斗,有明亮的,有暗淡的,还有不明不暗的;脚下是只有睁大眼睛仔细查看才能辨识的路。间或传来“呜呜呜”的鸡鸣,在空寂的黑暗中漫延开去,把细微的虫声淹没在它的声浪里。本来还可以多睡一会的。妈妈怕误事,半夜就起床弄好了吃的。催促他们父女俩起床。爸爸说还早,妈妈说万一路上自行车爆胎了呢?还是早一点保险。由于第二天要早起,晚上不到九点妈妈就催杨宇佳早睡。越是需要早睡,偏偏是无法入睡。她太兴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即将开启,叫她怎么能不兴奋呢?高中毕业后,她就准备和别人一起去南方找工作。但是她爸爸妈妈,特别是她妈妈坚决不同意。为了这个,她还跟她吵了一架。妈妈有一百个不放心。她说,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杨宇佳是家里的独生女,是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爸爸妈妈怎么可能不为她担心呢?在电视上看到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广告后。杨宇佳深深被广告中的描述所打动,所吸引。香州第一家三星级酒店,工作环境优雅,工资待遇优厚。特别是还将派往广州培训。这一条对于杨宇佳这样一个乡间小镇的女孩子来说,不亚于出国培训对大城市女孩子的吸引力。爸爸是个手艺人,他对于女孩子做酒店服务工作心存疑虑。父女俩谈不到一块。但这次杨宇佳是铁了心,无论家里意见如何,她都要去报名,去争取。争取成为香水星河酒店的一员。后来是爸爸妈妈妥协了。孩子长大了,继续把她捂在窝里养已经不可能。妈妈是个家庭妇女,不识字,从没出过远门。只知道广州很远,不知道到底有多远。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的事情,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又说季节往冷走,要宇佳多带衣服。不管宇佳怎么解释,她都无法相信广州冬天不冷。直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杨宇佳才渐渐来了睡意。她是在深眠中被叫醒的。这时她感觉自己困得不行,实在不想起床。又不得不起床。心里怨恨爸爸多事,如果不是他阻止,自己在汪晓霞家去住一晚,又怎么可能受这种罪!堂屋的方桌上放着妈妈给她打的四个糖鸡蛋,她一个也没吃。不是一点不想吃,是心里在跟他们怄气,故意不吃。自行车后架上绑着装满衣物的木箱子。杨宇佳坐在前面三角架的横梁上,横梁上绑着一件旧棉袄。宇佳一只手握在车头上,一只手拿一个手电筒照路。爸爸口里说不用慌,时间还早得很,脚下却是使劲的蹬着车子赶路。没走多远,他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第一次停下来,把外套脱了;不一会他又停下来,把毛衣脱了。手电照过去,宇佳看见湿透的秋衣紧贴在他的背后,汗湿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宇佳从挎包里拿出一条干毛巾,帮爸爸去搽背。搽着搽着,突然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心底的那点怨恨早已不见踪影,留下的是痛心的愧疚。她跟她爸爸说,自己腿都吊麻了,要下地走一会。爸爸并不知道,女儿是在心疼他,要让他歇一歇。就这样,父女俩一路骑骑走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走成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在这条乡镇公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辆汽车;也没遇到一个行人。直到太阳升起来时,去广州培训的人员差不多才到齐。贺文锐叫高扬帮忙清点人数。让一个当过兵的人来干这些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李非也来了,来给大家送行。本来,李非是没有安排贺文锐去广州的。一则是这些课程贺文锐在学校学过;二则工地上也离不开他。但贺文锐不依,像孩子一样吵着要去。李非拗他不过,只有应了。一会,客车开了过来,几个男生爬到车顶装行李。李非把贺文锐叫到一边,叮嘱路上要注意的安全事项。这些话你昨天就已经说过了,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贺文锐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他说,你放心,我保证把这班人平平安安地带到广州。李非又转到司机一边,叮嘱师傅谨慎驾驶,安全第一。杨老师回广州时,李非安排了黄康华和马科与他随行,为后面的大队人员打前站。实习酒店是广州文化假日酒店,李非刚开始还有些遗憾,认为实习酒店只是四星而不是五星。但杨国华说,文化假日虽然是四星,但是外方管理,比一般内资管理的五星级酒店还要规范和严格。按照原来的计划,在广州的实习期应该在春节前结束。但文化假日坚决不同意。春节正是他们人手紧缺的时候,如果这批人春节前就离开,就失去了接受这批人的意义。最后是学校出面调解,由他们在“三八”安排一批人来接替,店方才勉强同意。但李非此前跟大家交代的是回家过春节,这种变化还是在外派人员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反应。黄康华和马科在文化假日后面的淘金坑附近找到了两个招待所,男女分开居住。这是沈明月的建议。这次广州实习人员中,大都是少男少女。卢士平最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孩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家长交代?提出派一名年长的老职工,专门负责日常生活的管理。李非虽然觉得卢士平的话有道理,但还是有些顾虑,怕把老-习惯,老办法带到新企业来。后来了解了沈明月的情况,又与沈明月谈了一次话,才放下心来。沈明月曾经获得过省级银牌营业员的称号。她建议男女宿舍分开,最好不在一个地方。外出实行严格的请假制度,严禁个人单独行动。特别是说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这些新员工。这让李非很满意。中午十一点多钟,客车顺利到达武昌火车站。空间不大的候车室挤满了人。贺文锐招呼大家在站前广场的阴处歇息,把行李码放在一起。他把人员分成两班,由宋博和华敏分别负责。先是华敏带一班人去吃饭,吃完回来,换宋博的一班人去吃饭。华敏招呼大家原地休息。女生汪晓霞说,华师傅,我和杨宇佳去买一点东西。华敏说,刚才贺经理说了,不准乱跑。我们不是乱跑,我们就是去买一点东西。女孩子说。沈明月跟华敏说,我陪她们去。还有几个女生也说要一起去。华敏叮嘱道:你们跟着沈师傅,不要走散。快去快回。马建强跟华敏说,我去照护她们。汪晓霞说马建强:我们女孩子去买东西,要你跟着干什么?马建强你跟我老老实实坐下!华敏说。马建强说,华师傅,我们几点上火车?两点多钟。华敏说。还有几个小时,好无聊啊!华敏瞪马建强一眼:别人都不无聊,就你一个人无聊!华师傅,我的叔叔就在那边住,我去一下就回来。张亮指着东面方向给华敏看。不能去。走得不见了怎么办?华敏说。我原来去过的,怎么会不见呢?张亮说。黄飞说,华师傅,我陪他去。监督他。不等华敏同意,两人就试探着往前走。一步一回头。这两人不比马建强,马建强是厨师,华敏叫他不动他就不敢动。这两人不听话,华敏拿他们没办法,只有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快去快回。两人高呼:谢谢华师傅!飞快地跑开了。马建强真是傻逼,想出来玩,谎话都不会扯!黄飞笑说。我们到哪里去?张亮说。随便逛,黄飞说,逛到哪里是哪里。于是,两人漫无目的,顺着街道往前走。一辆公汽开过来,车门“哧”的一声开了。一群人涌上去;一些人挤下来。车门“哧”的一声关上走了。黄飞看看站牌,跟张亮说,呃——这趟车可以到黄鹤楼。就三站。我们去黄鹤楼玩怎么样?不知时间来不来得及?还有几个小时,怎么来不及?两人正说着,又一辆公汽开过来,又是人群往上涌。二人不及多想,随着人群挤上了车。贺文锐和宋博一班人吃饭回来,见少了几个人。问华敏:还有人到哪里去了?华敏说,他们去买点东西,马上回。一会,沈明月带着几个女孩回来。大袋小袋的。水果、零食、方便面,都是些吃的。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男生没有回来;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个男生还是没有回来。华敏心里着急得不行。这时有站务人员拿着TXX次武昌至广州的站牌过来,放在了广场的西侧。人群马上蜂拥而至,一会就排起了长龙。贺文锐让宋博和华敏把各自的人员再清点一遍。华敏只有实话实说,我们还有两个人没有回来。贺文锐说,还不派人快去找!华敏带上几个人,分头到广场周边去找。找了一圈,不见两人的人影。华敏恨得咬牙切齿,如果此刻抓住二人,只怕连他们的血也喝得下去。远远地见华敏垂头丧气地回来,贺文锐问:没有找到?没有。华敏很自责地说。华敏你搞什么名堂?连几个人都招呼不住!贺文锐恼火地斥责道。华敏是个很有个性,很讲面子的手艺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大吼大叫。而他现在面对的是贺文锐。贺文锐是不会顾及谁的感受的。华敏自知理屈,只有忍气吞声。这时候,队伍开始蠕动,要进站了。情况紧急,怎么办?贺文锐跟宋博和华敏说,你们先带大家进站,我留下等他们两个。华敏说,你们走,我留下来等。他的意思是,问题是我造成的,责任由我来承担。贺文锐说,你留下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车票在哪里改签,改签哪一趟车?华敏赌气不说话。这时听见有人叫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众人看去,只见黄飞和张亮两个捂着肚子踹着粗气跌跌冲冲跑了回来。两人归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找到自己的行李,低头按脑,不敢看人。华敏铁青着脸没有说话。沈明月低声责怪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大家都为你们着急!黄飞和张亮到黄鹤楼后,因登楼要买票,两个人不愿花钱,就在武昌桥头玩了一会。担心时间耽误太久,准备原车返回。一辆公汽进站,又是人群疯拥。二人裹挟其中,挤上了车。汽车开动,才知道反了方向。二人一下慌了神,大声叫喊停车。引得一车人侧目。售票员给他们撕票,告诉他们下一站下车。在汉阳桥头,他们上了一辆往武昌方向的车。人家又说这辆车不到武昌火车站。让他们在大东门下车再转车。在大东门下车后,两人没敢再转车。问了火车站方向,飞起来往回跑。直到跑到气尽力竭,肝脾欲裂。这是一趟始发车,上车的人很多。人流挤过检票口,就像水流挤出闸口,陡然地加速。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朝着停车的站台,翻山越岭,连走带跑。杨宇佳跟着跑了几步,跑不动。她的木箱太大,一走一拐的。木箱的提手粗钢丝一般细,女孩子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长时间地勒索。杨宇佳歇下来拿起手掌看,掌上一道青紫色。汪晓霞埋怨说,都怪你妈妈,给你弄这么一口大箱子。没办法。宇佳十分恼火地说,叫她少往里面装点东西,她就是不听。杨宇佳原本自己准备了一个帆布旅行包的。刚好能把所有的衣物用品装进去。妈妈一定要她带棉袄。她说用不着。再说包里面也装不下。妈妈把家里用的木箱子收拾出来,说用这个可以装下。这口箱子是妈妈当年的陪嫁品。已经用了二十几年。除了朱红的面漆局部有点脱落,其他都还好好的。见所有物品连棉袄一起装进去还很宽余,妈妈又给他煮了些鸡蛋加进去。说带在路上吃。杨宇佳不愿意带这个木箱子,当时还并没考虑到提把勒手,只是嫌它土气。妈妈不管:一个装东西的箱子,讲什么土气洋气。实惠好用就行。要是白天,杨宇佳肯定要再去买一口旅行箱。但已经到了晚上,哪里还有卖东西的。此刻想起来好后悔,当时真不该向老妈妥协。杨宇佳拿出手绢,用它包在木箱子的提手上。再试,疼痛依旧不减。眼见一波一波的人把她们抛在后头,汪晓霞陪着杨宇佳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