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走进芳草厅,能明显感觉温度上升了几度。外面热,房间里更热。外面已经把三路顶灯关了两路。他跟客人说,想来听听他们对菜品的意见。他在空位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免得站着尴尬。周义帮客气地说,加一套餐具?李非连忙谢过,说自己已经吃了。周义帮用手边的湿毛巾沾了沾额头的汗渍:实事求是讲,菜做得不错。色香味都还行。我和我们家老王都吃得惯。就是他们几个年轻人,平时辣的吃惯了,一餐不吃辣就欠得慌。这个问题好解决,给他们做两个辣菜就行了。请的哪里的厨师?都是本地的厨师。李非回答说。周义帮说,本地的厨师做辣菜不难。就是空调效果太差,你看——说着把贴在胸前的衬衣拉起给李非看——都汗湿了!随着周义帮的目光,众人一起望向空调的出风口,出风口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在风中舞动。潘高起身用手去试风口,举着的手感觉不到冷气。李非抱歉地说,空调有点问题,有厂家的师傅在这里,今天应该可以搞好。周义帮说,难怪。周义帮夫人说,有没有电风扇?拿把电风扇来也行。李非赶忙吩咐服务员去办公室拿电扇。每个办公室都配有电扇。李非本来想与万虎说上几句话,见万虎不朝他这边看,只有作罢。潘高打着酒嗝说,你们酒店今天开业我们是第一桌,应该给我们打个折。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李非,他应承道,打折。应该打折。打几折呢?潘高说,五折?这个要求显然有些过分,李非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非跟潘高说,等会我会把折扣签在账单上,请放心。李非从芳草厅出来,往收银台去。这时马科也在收银台旁边,他在看两桌消费了多少钱。这可是酒店的第一笔收入,让他这个财务部经理不兴奋都不行。李非对马科说,等会给今天的两桌客人打个折。马科不解地说,为什么要打折?李非说,第一天,我们的产品和服务都不完善,人家来帮助我们的生意,我们不应该打个折?打多少折?马科问。八折怎么样?李非说。打这么大的折?马科心痛地说。心里责怪总经理不知轻重。他哪里知道,李非比他更心痛。几年时间来都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气,又要打折扣,他怎么能不心痛呢?但毕竟是开业第一天,产品和服务这么多缺陷,不多打点折对客人不公平,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他听见马科在说,打个九折算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就打八五折吧。李非走员工通道上楼往办公室去。办公室在设备层,是利用的几处边角地。矮矮的。窄窄的。好在都是玻璃隔断,并不显得那么压抑。李非走过黄康华的办公室前,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下。示意他到自己的办公室来。黄康华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扭着头望着窗外。两眼空空,一片虚无。太阳把云幕拉开一个口子,探出一张脸来。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能明显感到温度在往上窜。李非下位去开电扇。问了声热不热?不热。黄康华闷声闷气地回答。我刚才去了芳草厅。李非说,除了需要加两个辣菜外,客人对我们其他菜肴的反映还不错。李非希望和往常一样,看到黄康华那双明亮的眼睛朝他迎过来。但这时黄康华没有。我能理解你对粤菜的坚持。李非说,但我们要不要坚持以粤菜为特色,这个还得经受市场的检验。是从客人的需求、客人的感受出发,还是从我们的预想出发,这是我们必须要明白的问题。我想应该是客人需要什么我们才提供什么;而不是我们提供什么客人就必须接受什么。你比我看的书多,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总经理不要谦虚。黄康华淡淡地说,按这么说,我们原来定的以粤菜为特色的策略不是要改?也不一定是这样。李非说,从今天的情况看,客人对粤菜还是肯定的。他们只是要求加两道辣菜。我们就按他们的要求,一方面做粤菜,一方面加些本地菜进来。供客人多一些选择。黄康华说,这样会不会搞得不伦不类?你不觉得不伦不类的事物更有生命力?李非笑说,比如把计划与市场结合起来,经济制度不是更有优势?又好比水稻杂交,能够培育出更加优良的品种。您的话总是这样精辟。黄康华难得一笑地说。李非看见黄康华笑开,知道他已经放下了包袱。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说。黄康华说,您越级指挥是违反酒店管理原则的。尽管我有不同意见,但只要您坚持您的意见,我还是会按您的意见办。您用不着去直接指挥。李非诚恳地说,你这个意见提得很对,我今后一定注意。黄康华说,您知道您一越级指挥,我们下面的人会很难做。很挫伤人的积极性。李非保证说,我今后一定改。请你监督。两年后,李非参加杭州大学总经理培训班的学习,才知道酒店管理还有一个例外管理原则。在几种特定情况下,上级可以越级指挥。在第二天的晨会上,为菜式调整的事,酒店管理层又经历了一番热烈的讨论。许多人对此还是心存疑虑。几年后,李非应约给《酒店世界》杂志撰稿,他在文章中说: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初创时期,我们只知道酒店要办出特色,不知道特色要被市场认可。如果不能被市场认可,这种特色又有什么用呢?粤菜在广州属于地方菜,符合当地人的口味习惯;到了香州,粤菜成了外地菜。消费者有个适应过程;经营者也有个调整过程。这在后人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当时真没少让香水星河酒店的经营者纠结。正如后人看中国革命史,对中共-党内左倾教条主义者在早期坚持攻打大城市的主张感到不好理解。鸡蛋碰石头,稍有一点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做法幼稚。偏偏当年那些年轻的留苏精英们不明白。人无疑是世间最智慧的生物,但也是最容易被本本控制的生物。一旦如此,就如传说中那个搬根楠竹横在城门口过不去的人。二楼餐厅开业半个月后,香水星河酒店的一楼餐厅也开业了。门可罗雀。用这四个字形容香水星河酒店一楼餐厅的经营惨淡,是再确切不过。一楼餐厅卖的是广式盖浇饭。餐厅摆放的是绿色塑料连椅桌。凉凉的。硬硬的。餐盘是食堂打饭用的那种塑料盘,大格子盛饭,小格子装菜。端起来不好使,不端起来吃不净的那种。十元钱一份,生意好时一天能卖出二三十份;生意差时一天只能卖出几份。销售收入连开工资都不够。香水星河酒店上上下下无不为此着急。员工们的建议信在李非的办公桌上堆了一摞。改变是确定无疑的。但怎么改?却叫人举棋难定。晚上八点多钟,李非推着自行车走出酒店准备回家。滑行几步正要飞身上车,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总经理。李非回头看,见灯影下走过来一个女孩。近前看,才知道是韩霜。韩霜现在是一楼餐厅的领班。总经理要回家?韩霜问。李非回答说是的。韩霜笑说,我可以搭您的便车吗?李非一怔:你住哪里?我住酒店宿舍您不知道?酒店宿舍在江边的轮船码头,原来是一个旅社。是他向公司借来做的员工宿舍,他怎么会不知道。走那边回家要绕一大圈,但既然人家员工已经开了口,他也不好拒绝。他说行,走吧。说是行,但并不上车。而是推着车子往前走。韩霜跟在他的旁边,见他不骑上车,也不催他。好像跟着他并不是为了搭车。要是换成其他女孩,比如像杨宇佳或者汪晓霞,她们是绝对不敢拦住总经理搭便车的。即便李非叫她们搭车她们也可能不敢。但韩霜不一样。她是一个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女人。她是见过世面的。晚上推着一辆自行车不骑,跟一个漂亮女孩在大街上走,让人家看见怎么想。李非觉得心里怪别扭。偏偏韩霜总想往近前靠,害得他总想往远处躲。还是骑行好,骑行才是顺带。骑行才能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这时新商街行人已经不是很多。李非飞身上车,慢悠悠骑着,朝后面喊话说,上来吧。韩霜小跑两步,拉着后座向上一跃,上了。可能是车速太慢没惯性,也可能是韩霜用力过猛,自行车蛇行一样地扭动起来。李非腿长,连忙两边点地稳住。韩霜并不落脚下车,任由李非去折腾。李非如人力车夫一个,弓着腰吃力地蹬车。此时是六月天气,大街上已经有些暑热。从酒店带出来的一身凉爽很快消失殆尽。李非汗透胸背,浑身燥热。车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逛街,你打铃铛,他偏偏不让;你准备让他,他又跟你让到了一起。李非正要说他两句,一看,原来是张泽文和罗爱红两口子。李非两脚蹬地,让韩霜下车。跟二人打趣说,怎么是你们,小心把我的车撞坏了找你们赔!张泽文也笑说,你撞吧,只要你敢撞,看是我赔你的车,还是你赔我的人!罗爱红一边说,怎么现在才下班?李非说,天天是这样。张泽文向李非背后一挑嘴:那是谁?李非以为韩霜已经走开了,回头一看,见韩霜还站在一边等他。他对韩霜说,你先走吧!回头对张泽文说,是酒店的员工。李非看见罗爱红伸长脖子还在向张泽文努嘴的方向张望。张泽文用一个手指点了点李非,嘴唇在动,话没有说出来。李非纠嘴摆头,做出一个无话可说的苦笑。罗爱红说张泽文,你喜欢管人家的闲事!罗爱红一句“人家的闲事”,倒像是把这件毫不相干的事给坐实了。李非心想糟糕,要是罗爱红把这种话传到张红云那里,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张泽文跟他老婆说,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要跟李非说。罗爱红跟李非挥挥手,说了声拜拜,走了。张泽文扶着李非的自行车龙头,一双黑眼睛盯着李非发笑。生意怎么样?张泽文问。不太好。李非实事求是地说。我听说有时一天只卖几十块钱?那是一楼餐厅。李非纠正说。心里想,张泽文在局里都知道了,可见这事影响不小。问说,是不是有人在说什么?这么大的投资,大家关心很正常。张泽文说,要尽快扭转局面。李非说,正在想办法。张泽文说,还有就是你那个臭脾气,该改还是要改一改。领导的话该听的还是要听,不能一人野。见李非皱眉不语,像抵触情绪很大的,张泽文说,这些话是我才会跟你说,要是别人是不会跟你说的。酒店生意不好,引来公司、局里议论纷纷。还有人跃跃欲试。这些张泽文不能跟李非讲得很明白。尽管张泽文的话说得隐含,李非还是完全能够理解。应该是有人把不同意设副总,个人意见第一,生意不好几件事串联到了一起。想到这里,李非陡然感觉身上压力倍增。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张泽文说,走吧,不多说了。人家还在等你。谁在等我?李非莫名其妙地说。张泽文再次用嘴巴向他身后一挑,说记住,这个时候后院不能起火。李非回头一看,韩霜还站在街边的灯影处等他。他突然有些恼火,心里抱怨道,你是怎么回事,叫你走你怎么还没有走呢?和张泽文告别后,李非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韩霜马上跟了上来。李非没搭话,自个上了车,韩霜也不用他招呼,跑上来坐在了车后。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宿舍门口,李非双脚点地,只等韩霜下车,准备蹬腿就走。韩霜下车,从车后走到车前,暗影中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有话要说。你进屋去吧。李非说,我要回家了。见李非起腿蹬车做出要走的样子,情急之下,韩霜叫了一声“呃”。这声呃让李非一惊。她居然不称呼他李总,而是暧昧地叫了一声呃。这呃是你能叫的吗?李非心里发虚地问,还有什么事?我给你写的信你看到没有?韩霜说。李非脑子一炸: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