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高扬明白柳文君的用心。柳文君在放水,他可是在尽力。在这八个人中间,他的球技是最好的。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体育天分,另一方面得益于他的勤学苦练。他在店时间长,在巡店的间隙,他会用打球来消磨时间。他知道为什么总经理不开心,但还轮不到要他说什么。何况他自己也不开心。表面上家庭关系是和解了,但外人不知道,撕裂的伤口并没有止血。柳文君走到李非身边,帮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您要不要穿上?白桦被放出来后没有再回香州。她在武汉给柳文君打了一个电话,让一个在武汉演出的艺人帮她来香州取了行李,并让柳文君帮她结清了酒店的账务。柳文君把她在店的消费账单拿给李非看,问需不需要给打个折扣。白桦被抓走后,有几个晚上房间空着。李非他们到武汉探监后回来,才通知把白桦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前台把空着的几天房费记在了白桦账上。柳文君问要不要打个折,是问几天空计的房费要不要减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那就把几天空着的房费减下来。柳文君说,还有她的演出费怎么结算?——,谈好的一天一千元,有一天算一天。好的。我把账单整理好,再拿来您签字。柳文君看见李非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去费劲地想,像每一次都要把游离在体外的灵魂召回。然后再用近乎麻木的口气说出话来。整理好账单后柳文君是在演艺大厅的后场找到李非的。他以为李非在看唐风他们排练节目。走近才知道,他正目光空空地望着舞台的上方发呆。他能猜到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在这个位子;也不知道那天他在这个位子看到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体验。物是人非——痛哉,我是尔非!她给您打电话没有?收好账单,柳文君还想说点什么。没有。他打过去她也没有接。他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这口气在他心中积郁太久。您也不要太伤心了,她毕竟是个演员,不可能在这里久留,迟早总是要走的。我只是觉得——李非想说,我只是觉得她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离开,突然间感到哽咽,没法说下去了。柳文君见李非使劲咬住抽搐的嘴唇,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这一幕让柳文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劝说。平时你总笑我是一个情种,看来总经理你也比我也差不到哪里。对不起,我这样想完全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他看看四周,好在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应该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坚强的男人流泪。那一次还是在五年前,酒店刚开业不久,广东菜水土不服,餐厅生意清淡。那时候全店上上下下的心情都是一个字:急。后来对产品重新定位,改为以本土菜为特色,才一举扭转被动局面,生意才一天天好起来。为尽快改变社会上对香水星河酒店已形成的认知,酒店举办了一场记者招待会。李非和部门经理及总厨坐成一排,回答了受社会关注的方方面面的问题。讲到酒店开业之初的种种艰辛,李非禁不住潸然泪下。电视台播出时虽然做了剪接,但没法剪接的记忆永久地留在了酒店的历史中。有人笑话李非是三国的刘备——哭出来的江山。她就像当初突然地闯入那样突然地消失了。李非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愿见他。他不能认可柳文君说的那些理由。在他眼里那些东西的真假并不重要。见他落泪,柳文君问他:您可以抛弃一切,包括您的事业,您的家庭跟白桦小姐一起消失吗?他没法回答。柳文君足足无声地等了他不少于100秒。100秒后柳文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您还是忘了她吧。他突然变得机敏,疑惑地盯住柳文君:这话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要在平时,或是为其他事,他文弱的手下会被他的威严所吓到。但此时此刻,他让他碰了软钉子:是谁的意思对您有差别吗?他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她的意思你就会同意吗?是啊,你怎么可能抛下你的一切。你的家庭,还有你的酒店。城发行新上任的行长张志龙打电话约李非见一面,李非连声说好的,说我马上就到。在张志龙的办公室,张志龙忙着给李非沏茶,李非说请给我一杯白开水。李非第一次来这间办公室时,这里的主人是管行长。那时酒店八字还没有一撇。他费尽心思,去接近坐在这个大办公桌后面的人。后来管行长走了,上来的是高行长。高云轩和他成了朋友,成了同道。他成就了他,也成就了香水星河酒店。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张行长——张志龙。给我当老师好吗?给李非递过一杯水的张志龙谦逊地笑着。李非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说,你太客气了,张行长。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说就是了。还在一个月以前,高云轩就给李非透露,他将调往省行,计划中的接班人是张志龙。一则他自己需要有一个新的平台,二则也是给张志龙腾位子。其实,行里还有副行长对这个位子有竞争力。但高云轩认为,张志龙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只有张志龙才是可以按照他的思路办事的人。作为旁观者的李非看得明白:几乎所有的前任都有类似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又往往是前任们的一厢情愿。俗话说,要得人像我,除非两个我。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思路。新旧更替,破旧才能立新。不管人们的主观意愿如何,历史都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而只能是所谓的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张志龙没有想到第一个让自己难堪的人是高云轩的司机常四清。常四清对高云轩可谓忠心耿耿,不论公事和私事,高云轩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去办。行长没有专职秘书,常四清实际上充当了司机兼秘书的双重角色。几年前,张志龙就当上了副行长。尽管高云轩私下还是叫他志龙,但在人前必称他张行长。过去常四清你跟着高行长叫志龙、志龙也就算了,但人家已经是副行长了,你有时候还直呼其名。不说是张志龙,就是旁边的人听见也觉得不合适。张志龙履新,图个新气象,打算安排一个新人做车队队长。想法一露头,就给高行长一句话定了位。高云轩说,这个想法很好,队长的人选可以优先考虑常四清。高行长都这么说了,张行长还能说不可以吗?张行长既然给了面子,你就知恩图报,好好干嘛。可常四清的角色依旧变不过来。总觉得当年你张志龙为了巴结高行长,对我也是笑脸相迎,甚至不乏阿谀奉承。我也没少帮忙给你敲边鼓。你现在能有今天,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因此有点居功自傲的意思。工作上不给力,不能正人,也不能正己。车队的管理不能令人满意。张志龙忍无可忍,把他叫去批评了几句。可能是被张志龙的气势吓着,常四清当面没有敢顶嘴。回到他的办公室就开骂:张志龙他算个什么东西!他能把我怎么样?话传过来,张志龙气得只差吐血。前行长的人,要动他总得打个招呼。谁知高云轩来了个各打五十大板。他为常四清叫屈,反倒成了张志龙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我想把你们酒店管理的一套方法引进到我们银行系统来。张志龙说。张志龙的说法让李非感到很新奇:酒店管理的一套适合银行吗?张志龙说,怎么不适合?比如礼貌用语,服务意识,团队意识,创新意识,四级垂直管理,还有员工手册。借鉴嘛,你先教教我,我看哪些对我们有用。李非说,只要能用,张行长你都可以拿去。企业管理确有它的共性。最近我们引进了海尔的OEC管理方法,对提高酒店的管理水平有很大的帮助。张志龙问:什么OEC管理?李非解释说,是让每件事都有人管,让每个人都有事做。事情不遗漏,责任不重叠。日清日结,有标准,有考核。说实话,我最欣赏你们的就是这一点,张志龙有些感慨,总是在不断学习,不断提高。我们银行现在的管理水平太低,如果不尽快提高,要是真的有一天狼来了,我们必死无疑。李非听高云轩讲过,当年他进城发行时,也是一腔忧患意识。现在在张志龙身上,他好像看到了高云轩当年的影子。不同的是,高云轩接手的摊子是管金山留下的,而张志龙接手的摊子则是高云轩留下的。监利县有个李XX,张行长听说过没有?李非说。张志龙说,就是给朱XX写信的那个?李非说,是的。张志龙说,他反映的是“三农”的问题。是的。李非说,皇帝的新衣,他是那个讲真话的小孩。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张志龙说。张行长你说得对,所以改革和创新是没有止境的。现在农村分地是改革,今后说不定把土地集中起来也是改革。张志龙说,我只是想把高行长交给我的这块责任田打理好,不辜负了他的期望。高行长最大的功绩是扭转了我们行信贷管理上的混乱局面,抓住了一批优质客户,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在我们国内的银行与国外银行的管理水平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就像传统招待所与现代酒店的差距。李非说。是的,你这个比喻很准确。张志龙说,说到招待所,有个消息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什么消息?听说汪氏集团要收购香州宾馆。哦——。李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多少有些诧异。张志龙说,如果事成,今后香水星河酒店一枝独秀的局面将会打破。狼真的来了。李非笑。他记得十几年前也有一次港资收购香州宾馆的事,后来不知道怎么不了了之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竞争是好事。张志龙也附和着笑了。我对我们香水星河酒店还是有信心的。这家公司跟我们香州有什么关系,怎么想到要跑来香州投资?李非问。张志龙说,它的老板本来就是香州人,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原来是床单厂的一名销售员,后来出去自己办公司,什么紧俏卖什么,钢材、煤炭、彩电都干过。前不久刚刚收购了床单厂。李非明白了:这个人是不是叫汪——汪新强。不错,就是他。张志龙说,多年前他在武汉买了一块地,当时地价便宜,房子也不好卖。苦熬了几年,遇上房子涨价,赚了个盆满钵满。这几年一年一个台阶,事业越做越大了。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几成?李非问。张志龙说,应该是十有八九。市政府要出售香州宾馆的想法由来已久,条件是必须改造成一家四星级宾馆。这样既可以把死资产变成活钱,又可以更进一步提升香州的接待能力和档次。李非说,我们酒店也有上档升级的必要。对外提升竞争力,对内凝聚向心力。张志龙对李非的说法表示认同,他说,只是我们的客房面积太小,基础条件先天不足。这个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李非说,北京东方君悦酒店的客房面积也很小,但并没有妨碍它成为北京第一流的酒店。这是两人关系的一段蜜月期。张志龙甚至提出让李非做他的名义副行长,给他出谋划策。这种良好的关系本可以好好地经营发展下去,但不幸的是后来走向了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