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华在李非对面坐下,把他拿着16K笔记本的手搁在桌子上。镜片后一对闪光的亮眼良久地笑着。什么事这么高兴?李非问。黄康华说,有件事,希望您听到了不要生气。见堆在黄康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坍塌下去,李非能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表面依旧的轻松难掩内心的沉重。万宇大酒店要招聘一名总经理。黄康华说。万宇大酒店?李非对这个名字一点不熟悉。就是原来的香州宾馆。汪氏集团收购的?是的,他们现在正在装修改造,餐厅部分已经接近完工,准备先行开业。你想去?他们找了我。黄康华停住,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按他的预想,对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有激烈的反应。然而,结果出人意料。他看见李非耷拉着眼皮,貌似漠然地用搁在桌子上的双手弄着他的手机。等不到对方的反应,黄康华进一步说,我跟他们说了,我要先问一下我们老板的意见。黄康华在这里刻意用了老板两个字来称呼李非,以表示一种亲近的尊重。李非努力装出轻松地一笑:我不同意你就不去?那是肯定的!见李非翻眼来看他,黄康华言之凿凿地说,您同意我就去,不同意我就不去。尽管黄康华说得信誓旦旦,但在李非听来,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是假的。有一半是真的就够了,你还要别人怎么样。上次在邓府的婚宴上偶遇后,黄云天又找过黄康华几次,让他帮他们看图纸;看现场;提建议。这些事除了宋博,黄康华没跟第二个人讲过。他相信宋博是一个嘴巴很严的人。其间黄云天几次提及有意请他做总经理,问他是否愿意。如果愿意,他就去跟汪老板讲。黄康华回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他个人而言,肯定是愿意的。黄云天说,反过来讲,就香水星河酒店而言,应该是不同意的。但这没有什么要紧的,同意就好说好散,不同意大不了不欢而散。黄云天讲话总是让人感觉很大气,李非他有什么能卡得住你?怎么说呢?黄康华觉得把一个“卡”字放在他和李非之间显得有些生硬。你的档案在香水星河酒店?不在。香水星河酒店实行的是全员聘用制,当年进入香水星河酒店时,我们这批人的档案有的留在了原单位,有的转存到了市劳动人事局。上次柳文君离开,让李非情感大伤。好不容易伤口抚平,又来了你。和柳文君一样,他和你的关系,也是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那种。香水星河酒店像个大家庭,他就像一个大家长。有的人不喜欢这样,比如宋博。但你觉得很好,因为你经历过单位的冷漠与不堪,渴望单位有家庭一样的温暖。几年的磨合,你已经认同了他的管理风格。现代不等于刻板,有温度未必就是守旧。你彻夜难眠,一半是兴奋,一半是伤感。太多的憧憬,也有太多的回忆。生离死别?不至于吧。在你的至暗时刻,它是一抹晨曦;你投胎它的母腹,被一起孕育其中;混沌而不明,抬脚疑空;直到有第一声哭嘀。难产——难产,生得如死一样悲壮。坎坎坷坷;跌跌撞撞;丑小鸭啊——白天鹅。与柳文君不同,你没有走出香州市。这意味着什么,不可避免的竞争,同台竞争。像乒乓球国手出走他国,站在球台两头对抗的都是中国人。是出卖还是被收买?这话有点难听。不要上纲上线,不要上纲上线好不好。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之常理,人之常情。其实你不必太纠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包括他。不可以,不可以的。生掰活剥,给双方都是伤害。包括他,包括我,包括我们。人大分家,树大分丫。你听见他在叹息。叹息声轻得似有若无。他说,作为你的上司和朋友,我应该为你高兴。虽然明白女儿长大要嫁人,不能在家养老女;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舍。老女——有趣的比喻。哈哈!你差点笑出声来。这么说您同意我去?你尽管语气平缓克制,但你镜片后的眼睛还是兴奋得放电。早知道总经理你如此洒脱,我又何必如此纠结。宋博暗示过李非:我们这班人中要是又有人要离开怎么办?黄康华让他保密,他不能出卖黄康华;但他也不忍让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让酒店受到冲击造成不必要的混乱。离开到哪里去?李非说。他省去主语,让宋博好回答。比如香州宾馆。去干什么?应该是总经理吧。黄康华?宋博笑笑:总经理,我可没说是他呀。此地无银。李非也笑了。您准备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顺其自然。放他走?李非的坦然让宋博颇感意外。香水星河酒店开业不久,李非就开始给他的部门经理们画饼:让我们有一天把香水星河酒店做成一个酒店集团,旗下拥有多家酒店,让你们都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后来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酒店投资大,回收周期长,新建一家酒店动辄几千万元的资金,靠香水星河酒店的盈利来做这件事完全是不可能的。后来大家想到了输出管理,这才花大力气要把自己的管理模式编撰成书。接受管理的几家酒店都只愿意签订半年或一年的短期合同,教会了徒弟就请师傅走人。如果是单纯地培养和锻炼队伍,这样做是可以的。如果是把它当一门生意,显然是不划算的。被对方欲留未遂的只有柳文君一人。从香水星河酒店的角度来看这件事,这叫背信弃义。李非心里清楚,站在经理们个人的角度,谁不希望自己同样也有这一天?渴望得到更高级别的职务,渴望管理更高星级的酒店,这大概是每一个酒店经理人的共同愿望。李非心里明白,除了放任他们跳槽,他没有其他办法帮助他们实现这一愿望。他常说,香水星河酒店就像一座大学校,让所有人在这里付出的同时,也能得到成长和提高。他把这些人反复派出去学习,上了部门经理班再上总经理班。让他们有更多的知识积累,更开阔的专业视野。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爬得更高,走得更远吗?古时候有个人很喜欢龙,墙上挂的,桌上摆的都是龙。有一天天上的龙知道了——原来你也是一个叶公!一个现代叶公。李非自嘲,所谓的培养和提高这些辞藻在你这里也只是一种装饰和摆设。两人隔着桌子相互定定地看着。对于李非不准备把他留在家里养老女,黄康华心存感激,他用近乎伤感的开心说了一声:谢谢。这时他听见李非在说,1994年广岛亚运会小山智丽夺得女子单打冠军后,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波。过去他一直不赞成,有时甚至反感李非用这种隐喻的方式说事。但此刻听来却是倍感贴切。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说,这一点请您放心。还有——。见李非欲言又止,黄康华说,还有什么?李非笑笑,半截话终于没能说出来。万宇大酒店为什么要在香水星河酒店找一个部门经理去做总经理?尽管黄康华有这个能力,但毕竟这是有关面子的问题。我这里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黄康华突然记起它来,这几天被天宇大酒店的事冲昏了头脑。他从他那16K的笔记本中翻出一张折叠的纸张来。杨宇佳正式提出了辞呈。李非接过那张纸,心情沉重地看着。辞职的理由很简单:由于个人原因。对于杨宇佳她们这班女孩子,李非更像一位父亲的角色。他喜爱她们,关心她们,却没办法和她们亲近。当然,她们有什么开心和难过的事,也不可能对他讲。他对她们的了解也只能是道听途说。这些年,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加入了。人员的流动,尽管在正常可控的范围,但像杨宇佳这样的,在开业之初千挑万选又经过文化假日酒店培训的,算得上是店宝级人物的一批女孩,她们中间偶尔有人离开,还是让李非惋惜不已。开业不到两年,韩霜就走了,辞职的理由也是个人原因。知情的人说她在外地找了一个男人,嫁鸡随鸡了。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走了几个。这次杨宇佳提出辞职,是李非万万没有想到的。高扬与杨宇佳结对后,李非曾一度以为他们是酒店最稳定的员工,即便别人都走,他们也是不会离开的。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在酒店。是酒店给了他们一切。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李非问。黄康华摇头说,我看很难。听说不管高扬同不同意离婚,杨宇佳都会离开。她说了准备去哪里没有?她没有说。但我估计她会去上海。去上海?我想应该是。这件事您打一个电话给柳文君就应该清楚了。难道这件事早有预谋?李非脑海里闪过一个问号。李非问接替杨宇佳的人选。黄康华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接替我的人更有发言权。见李非皱眉,忙说,可以接替杨宇佳的人,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不说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酒店开业之初进店的一批人,现在都已经成了酒店的中坚力量。有能力接替杨宇佳的不只一两个。倒是接替我的人,不知您准备作何打算。李非伸了一个懒腰,把双手托在脑后,面朝顶部良久。他说,你有什么好的建议?黄康华欲说又止,李非再三催促,黄康华才说出了他的想法。我要是您,我会把现在的餐饮娱乐部重新分成两部分。主楼的餐饮可以交给洪小波,大都会的部分交给高扬。洪小波小伙子人不错,虽然做了几年助理,但毕竟缺乏实际历练。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也算是为酒店的后续发展储备了人才。高扬虽然文化基础不及他人,但比别人更有经营头脑,打理娱乐这一块,应该比别人更适合。另外可以让宋博来接手我的工作,宋博虽然没有做过餐饮,但他通过编撰《作业指导书》,应该对酒店的所有业务有了全面系统的了解。以他出色的处事能力应对这项工作完全没有问题。而且掌管酒店最大的部门,只有他的资历才能服众。对宋博本人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宋博为人稳重,工作严谨,作为职业经理人,今后应该比别人走得更远。宋博走后办公室这个位子交给谁呢?李非问。黄康华笑笑,还要我说吗?在现有的部门经理中,我认为王翰比较合适。选他有两个好处,他社会经验比较丰富,适合与部门打交道。另外文字能力比较强,做总办主任上传下达的事情应该没有问题。更重要的事是他离开人事培训部为主管万芳腾出了位子,万芳大学本科毕业,综合能力强,如果长期得不到升迁,这个人今后恐怕难以留住。万芳本是与洪小波同一批进店的人,这次能够让她坐上经理的位子,也算是一举几得。你这家伙,比我看人还深刻。李非笑道。显然他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还有一个问题,高扬走后,保安部交给谁呢?我觉得保安部可以交给总办代管,您觉得呢?对这个问题,李非没有马上表态,他觉得酒店娱乐场所多,营业时间长,安全工作比一般酒店的情况要复杂。到底怎么办,他还想听一听其他人的意见。尤其是高扬的意见。黄康华走后,李非给柳文君打了一个电话。我的辞职与杨宇佳无关。柳文君一听李非的诘问,便矢口否认。但问到他的离婚与杨宇佳有没有关系,他没有说。他只是说,高扬太对不起宇佳了。对于杨宇佳要辞职的事,他开始说自己并不清楚。经不住李非再三追问,他才承认事先已经知道了此事。问到他们两人今后会不会走到一起,柳文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您要是我,您这时候会怎么做?李非打诨说,我非子,焉知鱼之乐?柳文君不知听懂没有,只是笑道:总经理看您说的。李非说,我只问你一句,在你的内心,现在对杨宇佳是否——?对这种表达不全的半截话,柳文君是能听明白的。沉思半晌,说应该是吧。对于柳文君的回答,李非很不满意。他总是这样,对事情的表达往往是一种两可的说法。李非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要棱模两可好不好?柳文君这才笑道,跟您说实话,有如当初,甚至比当初更加强烈。听到这里,李非这才确定,杨宇佳是必去上海无疑了。正如柳文君所说,当时他提出离职时,确实没有考虑杨宇佳的因素。也正如他跟李非交代的,无非是为了名利。总经理的头衔和高出几倍的薪水对他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受到李非的阻止后,他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在这时他想到了上海的钱总。钱总是他杭州大学酒店总经理培训班的同学,学习期间就向他伸出过橄榄枝,有意请他去做他的助手。被柳文君谢绝了。在后来的往来联系中,钱总又多次提及,同样被柳文君婉拒。尽管他内心很挣扎,很犹豫,考虑到家庭和酒店方方面面的原因,他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直到裴向他提出条件,他还是没敢一口答应。回家休息时他给崔晓英说了,也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崔晓英当即表示支持。一则离家并不是很远,他一个月可以回家一次,周末她自己也可以过去。二则毕竟是收入翻几倍。对他们这种处处要花钱的年轻家庭来说,钱太重要了。崔晓英没有意识到这时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男人是不能放单出去的,放出去了就有可能收不回来。柳文君这么一个帅哥,走到哪里,即便他不主动沾惹别人,别人也会沾惹他。在最初脱离崔晓英控制的几个月里,他体会到了自由的畅快。他没有想到的是,崔晓英竟然轻率地成全了他。到上海后不久,他得知了杨宇佳和高扬闹矛盾的消息。他为杨宇佳一再受到伤害感到愤愤不平。他不明白高扬为什么人在福中不知福,干出这些龌龊事来。但即便跟崔晓英远隔千里,他还是不敢让这份感情流露出来。他知道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和杨宇佳都弄出大麻烦。他想到了离婚,而且要在与杨宇佳毫无干系的情况下离婚,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合理合法的与杨宇佳走到一起,来共同面对以后人生的所有问题。他是在拿到离婚证的第一时间给杨宇佳打电话的。当时崔晓英还没有走远。电话里两人都泣不成声。杨宇佳当即说了三个字: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