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啪
哐当——
捡起躺在一边的木头丢在一边,和那些劈好的柴放在一起。
又撩起一根原木立在那,柴刀举得高高的,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圆木正中,木头应声而裂,碎成两半。
扛着锄头的老汉三三两两,从地头慢慢往家踱。
时不时讨论一下国家大事。
“这翊王一死,咱们这就又打了败仗哟。”
“怎滴不是?战神一死,还知不道是哪个要当皇帝嘞。”
“哎~~,管哪个什子谁当皇帝,跟咱们是一点关系没有。咱们啊,种好自己的地,交好自己的税赋,别得罪了地主,才是正经。”
“哎哟,话咋地能这个说噻?”
“咋地,额说的不对?哪个当帝帝,都木得好到咱们头上。就跟那个话说滴,天高皇帝远,知不道嘞,管不着!”
“那财主一样滴抢东西,不讲理,皇帝帝才不管嘞。木得用处,不管不管。”
一群老汉说着从栅栏旁边过,最先挑起话头的老汉快走两步赶上去,“哎,不是说打仗吗?这咋就扯到皇帝身上了……”
陈季良直起腰来,迎着阳光有些刺眼,眯着眼看着那群老汉慢慢走进聚落之中,有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迎接它的主人。
朝着西北方向看过去,那里是浅浅淡淡犹如烟气的薄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打败仗吗?这么快?
一团黑色从房顶跳下来,叼着一只纯白的鸽子。
天道熟练地把鸽子丢在地上,自己蹲坐在石桌子上舔爪子。
鸽子被摔在地上,眼珠骨碌碌转,却惊恐地一动不敢动,羽毛散了几根,僵着脑袋生怕这大猫一个不小心,自己就送了命去。
陈季良目光落在鸽子蜷蜷缩缩的爪子上,深切地感受到了鸽子的恐惧,有些无奈。
他知道猫咪有狩猎的本能,捉小鸟很熟练,但是,这鸽子……好好在天上飞着,它是怎么挠下来的?
舔着爪子的天道耳朵一抖,突然坐直了往屋子里看过去,陈季良丢下柴刀,往屋子里快步跨过去。
天道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撞死的鸽子,跳下石桌,脚步清浅,迈进屋子。
陈季良坐在床边,轻轻抚上银灯的脸颊,面上是柔和的笑,眼中溢满了温暖,遮住了底部的忧愁和害怕。
“你醒了?”
银灯歪头蹭蹭脸上的粗大手掌,坚硬不平的茧划得脸微微刺痒,炙热的温热传过来,比他的体温高了好几个度。
陈季良弯下头抵上银灯的头,鼻头蹭着鼻头,“饿不饿,嗯?”
银灯慢慢睁开眼,连呼吸都是缓慢的。
他笑了,“不饿。”
顿了顿,“就是……做了好多的梦,有些累。”
陈季良摸着银灯的脸,哼笑出声,“睡傻了是吗?有没有梦到我?”
银灯搅搅自己迟钝的脑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梦见了。”
“梦见我什么?”
“……没什么,忘了。”
梦见你顺着你的计划重回战场,梦见你当了皇帝,梦见你……离我越来越远,梦见我们反目成仇……
陈季良抱着银灯,埋在银灯的脖颈间,闭着眼狠狠呼吸着这人的气味,动作小心,心思狠厉。
自从他们相遇,他就觉得他们之前有什么在阻挡着,像是同极互斥,合不到一起。所有人,没有一个看好他们。
皇帝用着银灯的命作为威胁,让他上了战场。
皇后用着银灯的命作为威胁,让他做了逃兵。
一遇上这个人的事情,他就被牵着鼻子走,浑身使不上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后悔莫及。
他调查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子母蛊,皇帝只是在骗他,骗着他去护着大晟,这片国土。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皇后就告诉他,花云月不能留。
只要他隐退,在正值战乱的时候临阵脱逃,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人,都不会原谅他。
他会背上骂名,会成为千古的罪人。会被人不遗余力地唾骂,鄙弃。
一个两个,都这么做,都用着这个人的安危来威胁他。
他知道这个人身为风满楼的楼主,身手定是不差的,那些威胁根本就站不住脚,可是……
他不敢,不敢冒一点的风险。
他加快步伐,步步紧逼,带着军队一步一步厮杀,把北夏逼退百里。
一放下事情,他就迫不及待地跨马往回奔跑,写在信笺上的字迹不能让他安心,他需要亲自看见,看见那个人还好好的,才行。
迈进风满楼第一眼就是刺杀的场景,长久以来的担忧和恐惧那一瞬间都炸裂开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他需要坐上至高无上的位子,把这个人摆在眼前,捧在心上给他们看,压得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才会安全一点点。
陈季良拉起银灯,把散在前面的头发拨到身后,拉过来衣衫披在银灯身上。
银灯按住陈季良的手,“我自己来吧。”
陈季良拉下银灯的手,继续自己的动作,“你都做了,还要我干什么?嗯?别跟我抢活儿干,知道吗?”
银灯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这是什么歪理?”
陈季良哼哼,“陈氏道理,一点儿都不歪。”
银灯抬起脚,看着陈季良给他穿鞋子,“我今天……好像起得比昨天还要晚。”
陈季良顿了一下,几不可查,去给银灯穿另一只脚,“脚。”
银灯听话地抬起来,陈季良握住银灯的脚,低着头,银灯看不见的面颊上,眉头轻轻蹙在一起。
捏着比他手温低了一度的脚,陈季良的心头压了一块石头,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你昨天睡得那么晚,今天起得晚也没什么,累的了。左右你也没什么事情。”
陈季良抬起头看着银灯,真挚的眼睛像一个漩涡,望不到尽头。
银灯抬起手,陈季良伸手握住,站起来坐在银灯身边。
银灯就懒懒地窝进去,寻着温暖靠在陈季良的胸口。
方才睡醒的眼睛又闭起来,带着安心的神情,全身心地依赖着这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睡不着?”
陈季良下巴搁在银灯的头顶,环住银灯,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我什么都知道,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想瞒也瞒不过。我可是你肚子里的虫,比你自己知道的都要多。”
银灯靠在陈季良身上,懒懒的。陈季良微微捏住了银灯的肩膀,“别睡了,你都睡了好久了,再不起来走一走,可就成了小米虫了。”
银灯有些无力,听着陈季良絮絮叨叨。
“你那猫啊,可是难伺候了,每天都要捉我一只鸽子,再这样下去,我多少各自都禁不住折腾啊。你快起来管管它……”
银灯知道,陈季良早晚会回到战场去的。现在的陈季良,就像是许久之前的他自己。
活下去不要紧,背负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活下去,才艰难无比,孤独苦寂。
很久很久以前,银灯背负着千万人的性命丢弃了他,如今换过来,银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当初的银灯一样,选择丢弃一方,保全另外一方。
事到如今,银灯才慢慢感受到,当初的陈季良,有多么地难受、痛苦、不知所措。
他是突然被告知的死刑,但是现在,银灯却是坐等着判决。是被抛弃压在百姓之下,还是被捧起,凌驾于血海之上。
却也不知道,两者相比较,哪一个更为诛心。
要银灯自己选择,若是放在之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千万人和一个人,不过是一个数字,自然是保全大多数,舍弃小部分。
别说什么保全所有人,没有那么好的选择。总要有人牺牲,被埋在黄土下面,不知名姓。
但是现在,银灯已经不能再云淡风轻地把一部分视为草芥。
更遑论说,是把自己放在天平的一边,让这个人来掂量,是放弃,还是保全。
“报——!”
闹市上快马飞奔而过,士兵高举旗帜大声示警。
“固陵失守,北夏引军十五万,荣成将军阵亡!”
只是瞬间,便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报——!”
“金疆失守,北夏势力威猛,我军后退三十里!”
“报——!”
陈暨阳眼下青黑,目中布满血丝。
“如何了?”
“禀告陛下,八百里加急,我方损失十六座城池,又有七座城池失守,北夏军队来势汹汹,直逼京都!”
陈暨阳手背后来回踱步,突然停住,看向殿外,斟酌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蓦地转身甩袖。
“来人!”
前者还在忧愁着这前线状况,后脚就又是一发重弹砸下来。
长孙氏族勾结北夏,祸乱朝纲,卖国求荣,罪无可恕。
皇后长孙氏免去皇后之名,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其子陈景尧免去亲王之名,贬为庶人,赐终身□□。
长孙氏族长孙荣盛革去官职,诛九族,革宗籍,秋后问斩。
其余旁支,战后清算罪责,功赏过惩。严惩不贷。
只是一瞬间,京都就变了天。
皇后砸碎了整个宫里的东西,大喊大叫着咒骂,再也没有了皇后的荣光和矜持优雅。
陈景尧跪在地上求饶,声称那些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小妾一改献媚投怀的行为,巴不得离得远远的。甚至有一些,跑到了官差的边上,捅出了陈景尧的陈年老底儿。
可谓是谁都要来踩上一脚。
仆人跑的跑,死的死,卖的卖,前一天还挂着亲王府的名号嚣张横行,只是一夜,就成了过街老鼠,任人欺凌的乞丐。
陈季良拉着银灯站在告示前,听着周围人的言论。
或拍手称快,或兔死狐悲,或摇头哀叹,或漠不关心。
银灯低下头,捏紧了陈季良的手掌。
他知道陈季良有自己的方法,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方法。
借着战乱撅起长孙家的根基,在人心惶惶再多一根稻草就会反叛,祸起的节骨眼上。
用连失十几座城池的借口,扣上一个卖国的帽子,一盆污水泼下来,百姓的愤怒和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咒骂着让他们再也翻不了身。
甚至还在那里说着皇帝过于仁慈,应该杀光碾碎,不留一点渣滓。
是了,任谁也想不到,一个皇帝会下这么大的血本,冒着失去江山的风险,只为了扳倒一个家族,用万万千千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望无际的废墟,黑色发紫的土地……
用这一切罪恶的,来巩固自己的权力,让自己坐稳那个位子。
果然不愧是……那个杀父弑兄,篡位谋反的陈暨阳吗?
银灯转头看向陈季良,突然有些害怕。
这个人呢?会不会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着一颗六亲不认的心,能做出不择手段的事情来?
陈季良察觉到银灯的目光,挑着眉看过来,捏了捏银灯的手指,笑得像天边的骄阳,热情又温暖,语气悠悠的,要把人的心融化。
他带着温柔的笑意,眼中只有一个人,说道:“怎么了?”
银灯有些恍惚,微微摇了头。
“没什么。”
只是还相信,我不是孤单一人,你还在,那就好了,那就……什么都是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