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眨眼中,银灯闭眼再睁眼,面前景象再度变化,他依旧站在房间里。
还是保持着仰头的动作,房梁上空无一物,面对着里屋,楼罗伽不见踪影,身后的房门保持着原样,敞着一道缝隙。
方才的一切,是一场梦境幻觉。
外面闪过灯光,银灯打开窗,窗棱上的缎带顺着他的侧脸荡进房间,街道上一片喧哗,早已不是雨声淋漓,他试着感应楼罗伽的位置,遍寻无踪迹。
怪了,他还能跑到哪里去?银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来,这里依旧是幻境。
客栈里人声鼎沸,吃饭的吃饭,住宿的住宿,楼上楼下都是来往的人,除了热闹非凡,挑不出什么错来。
对,热闹非凡。
挑不出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太繁华了,繁华地像阳光下的泡沫,到处透着光怪陆离。
银灯抬脚要往下走,猛地与一上楼的人迎面撞到,对面惊呼一声,银灯本能地伸出手把人往这边拉,扶着站直。
“哎呀,多谢。”
银灯抬头,对面人的面庞在他眼前一晃,他微微一愣,站在眼前的,不是渡缘又是谁?
幻觉?
“你……”银灯不自觉拉紧了渡缘,正要说话,右眼猛地一痛,他本能地皱眉闭眼。
“怎么了?”渡缘关切地扶着银灯的胳膊,贴得他很近。
银灯缓过最疼的那阵,闭着一只眼,扫到墨绿的衣袂,脑中一跳,发觉不对。
他忍着疼痛慢慢抬眼,视线聚焦,这哪里是什么渡缘,分明是一位女子。
女子歪着头,言语关切,好像扶着的是她的爱人,“怎么了?”
“无事。”银灯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多谢姑娘。”
女子眉梢微动,面上有一瞬间的疑惑,随即不着痕迹地收起关切,“不用谢,公子客气。”
银灯径直下楼,方才女子碰过的肌肤处冰冰凉凉的,像是挨着什么温度极低的东西。
而在他的身后,女子的眼睛变为竖瞳,盯着银灯的背影,面无表情,堪称冰冷淡漠,“怪了,竟然没反应,到嘴的肉也能飞了去。”
说着,她的嘴巴里呲溜吐出蛇信子,转身上了楼,推开银灯隔壁的一扇房门,“李郎~我回来了。”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小二哥还是那个小二,只不过吃饭的桌子坐满了,竟显得空间逼仄起来。
多了不少新面孔,女的容貌迤逦,男的风姿伟岸,周围暗潮涌动。
银灯没有在夜晚看过客栈的壁画,如今看时,早已不是饿殍遍野,而是荣华繁美,恢弘大气的笔触勾勒,不管是人物还是亭台楼阁,都无比美丽,就像是这夜晚的坊市般,有着引人向往的魔力。
银灯皱起眉,更改的壁画,随之变化的客栈与人群。
原以为只是妖怪的小把戏,可如今……竟然能把楼罗伽弄丢了,看来这个地方,不是普通的鬼市。
“哎,瞧见了吗,和尚还在那念经呢。”
“看见了,我真是搞不明白,世上丰神俊朗的人多了去了,若想要一件衣服,哪里找不来?那曼姬为何偏要一个和尚?”
思绪被打断,银灯微微偏头,两个人从他的背后经过,一位鬼角纤长,一位双腿还是鸟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妖鬼身份。
看来,这个地方是默认不用伪装的妖鬼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老捧在怀里的那个小心肝儿,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和尚,还是个傻和尚。”
“哦?那倒不曾听说过,傻和尚?哈哈哈哈,你这可不兴被人家听到,我还指着她大婚的时候吃席呢,许久没见过这么多的生魂,早就馋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
那两个人笑言笑语地上了楼,声音也逐渐消散。
银灯垂眸,和……尚,吗?
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妖鬼来来往往,而在最中心靠近水边的平台上,一位僧人端正盘坐,手中念珠微动,仿佛上色时漏了的一片浓白,与这坊市的华丽格格不入。
灰色的僧袍破旧褪色,身上脸上、甚至衣摆都沾了脏污,但和尚心无旁骛,周围的嬉闹调笑对他来说如微风拂过,不留任何影响。
水中的妖怪伸出小手触碰他时,也只被他身上淡淡的金光轻轻推开。
面前一道阴影打下来,遮住了光线,久久不曾离去。
渡缘的眼睛睁开一道缝隙,垂着的眼眸中,映出一双赤足,他的表情淡漠无波,随即又闭上眼睛,继续诵经。
唯有破戒,曼姬才有机可乘,而此地的妖鬼为了达到目的,变着法地凑近他,有的是觉得好玩,富有挑战性,有的单纯是急着吃席。
除了用美丽的皮囊和世间享乐来引诱,也曾用各种方法挑衅,奈何渡缘无波无澜,像一块没有情绪的石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
渡缘念珠一顿,抬眼,见银灯消去符文的脸颊,面上并无其他反应,只是再次垂眸闭眼,双手合十,嘴唇微动,阿弥陀佛。
小鬼的把戏下,他已经见了不下百次银灯,却还是第一次,有妖鬼把银灯脸上的符文省去,暴露出他原本的样子。
不过美女画皮,虚妄罢了。
“嘿!”
啪——
一个小鬼被渡缘推开,便掷了把河底的污泥,银灯一个侧身挡下,抬头时,看着小鬼的目光充满了煞气。
小鬼呜咽一声,躲进水里去。
“你就在这儿当靶子?”银灯抖掉衣袖上的脏泥,“任凭他们欺负你?”
渡缘这才有些愣怔,他仰着头看银灯,嗓子似乎被闲置许久,一开口甚至说不出囫囵字来,透着沙哑,“施……银公子?”
“叫我银灯,”银灯打断他,语气冷冷的,似乎在压抑什么,深喘了口气,“便好。”
“你怎么会在这儿……”渡缘眉头微皱,“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不是我该呆的地方?”银灯看渡缘的眼睛,那里有几根红血丝,眼底也是青黑,“那我倒是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贫僧……”似乎仰得累了,渡缘慢慢颔首,早没了昨天的中气十足,“在等一位故人。”
“等故人?”银灯看着渡缘已经干裂的嘴唇,“你这故人好大的名头啊,值得你不要命地等?”
渡缘面上有些茫然,不懂银灯为何突然放大了分贝,甚至语气斥责,他张张口,“银……”
“起来!”银灯劈手去拉渡缘,把人拉得一踉跄。
明明渡缘比银灯还要高一点,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力气,直接把人硬拽着提起来。
渡缘的腿早已坐麻,靠自己根本站不好,银灯要拉着渡缘,渡缘却轻轻推了一下银灯,“脏。”
银灯不言不语,拉起渡缘推拒的手搭在肩头,另一只手环着渡缘的腰,重量放在自己身上,把人扶直了。
“没事,我也不干净。”
银灯的肌肤温热,眉头不悦地皱起来,耳朵也因生气发红,与那些妖鬼明显割裂开来。
真的是他,不是幻觉。
两人搀扶着往客栈的方向走,渡缘手里的念珠晃晃荡荡,微微作响,他垂眸,再次看见了银灯赤着的脚。
他微微皱眉,看向银灯的侧脸,“你的鞋子呢?”
银灯没有回答他,只是闷头朝前走。
“要不……”
“省省力气吧,一会儿还要上楼梯。”
你穿我的鞋子……
渡缘抿抿唇,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来,让他不敢说话。
上楼梯时,和尚把力道撤走了一些,想凭着臂力扶栏杆上去,被银灯一下察觉了,他并未戳破,只是揽着渡缘的力道也更大。
银灯把人往床边扶,渡缘却阻止了,“我身上脏污,不好染了被褥。”
银灯才不管那么多,还是把人按在了床上,然后伸手去解僧袍。
渡缘一把握住银灯的手,眉目间多了些局促,“施主?”
“不是说脏吗?”银灯抬眼,“方才不还怕污了被褥?”
渡缘见银灯坦然自若,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心绪波荡太大,反应过了头。
他平定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心跳,微微别过头去,“贫……贫僧自己来。”
银灯没有坚持,他瞥了一眼渡缘冻得发青的手指头,目光落在他不自然曲着的膝盖,转头往外走。
“银公子。”
银灯的手刚碰上门框,闻声转头,渡缘已经脱了外面的僧袍,露出洁白的内衬。
见银灯回头,他按着床,弯腰把脱下来的鞋子往前提了一下,放在那里,抬头看向银灯,“银公子。”
两人对视,银灯没有犹豫,走过去踢沓上那双僧鞋下了楼,动作自然得如做过千百遍。
银灯端了盆热水上来,刚放下,又迎来了渡缘的推拒,“这,万万不可,施……银公子,贫僧,贫僧自己来就好了。”
“别动。”银灯的语气不容置喙,他抬手就挽起渡缘的裤腿,果然,膝盖处已经发青发紫,他皱起眉,“你怎么搞成这样?”
语气严厉,动作却轻柔,他眉头微皱,跪坐在渡缘面前,把毛巾放进水里浸湿,叠了叠,放在渡缘膝盖上,伸手按着。
“你在那里发慈悲有什么用?他们又不是人,还指望妖鬼能被你感动吗?他们只会把你当傻瓜,当笑柄。”
渡缘看着银灯的头顶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必须要经过这个阶段。
“你到底,到这里干什么?”
银灯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硕硕的,不容拒绝,他的耐心告罄,已经忍到了极限。
渡缘久久地与银灯对视,最终先躲开目光,败下阵来,“此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