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气冲冲走出来,把门拍上那一刻就后悔了。
他站在那里,依然保持着关门的动作,一下子心中酸涩起来,做什么要和他置气?
明知道他现在是个从小在庙宇长大的出家人,悲悯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干什么要和他生气?
没什么用处。
他这样虚弱,曼姬虎视眈眈,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
这般想着,银灯的心就揪成一团,他捏着门框,想要重新打开冲出去找渡缘。
啪——
窗户被风吹开,撞在墙上,猝不及防的一声惊得银灯一抖。
窗棱上面的缎带被吹进来,飘飘扬扬,簇簇作响,像第三领域山峰上飒飒的旗帜。
银灯仿佛被人猛地一击,直直砸到心底,他捏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只需轻轻一拉,就能打开。
咚!
银灯站在门前,关门的动作此刻变成了开门的意味。
听见动静,他漫无目的地转眼,看见楼罗伽翻了个身,被子被他踢开,窗户正对着他,风翻折起他身上的衣服,露出一点破烂的墨绿。
银灯放在门上的手用力到颤抖,像他摇摆不定的内心。
最终,随着缎带又一次打击在窗棱上,发出短暂的破裂声,如按下一个停止键,银灯的力道慢慢松了,手从门上慢慢垂落。
连同他自己,疲惫地,无力地,靠着门滑坐下来。
急速波动的心绪逐渐平稳,凝成一团石头堵在胸口,每喘一口气,就要抽干所有生命力。
楼罗伽就像十字路口骤然亮起的红灯,每当银灯无法抑制自己,冒出些想要往前的念头时,他就会出现告诫银灯,该停下了。
罢了,罢了……
这样也好,他走他的路,你也要过你的桥,不欢而散,总好过……彼此惦念。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银灯抬头,楼罗伽被风吹得冷了,蜷缩成了一团。
许久,银灯叹了口气,按着地站起来,不能停在这里。
他把缎带扒拉出去,关掉窗户,缎带的尾巴被夹在窗缝里,徒留一大截在外面扑棱。
银灯把楼罗伽翻折起的衣角捋平,弯腰拉起楼罗伽踢掉的被子,轻轻盖好,背靠着床,在楼罗伽床边的脚踏上坐了下来。
桌子上的烛火跳了几下,半截灯捻断裂落入油中,昏暗一瞬,蓦地爆出一个灯花,噗呲一声熄灭了。
楼罗伽睁开一只眼,只能看见床边人的侧脸。
银灯低着头,灯笼鬼的光巍巍照亮他半边脸,竟浸出些悲郁来,与传闻中那位殿下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和传闻一点也不一样,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了起来。
对,包裹,而不是磨平。
不去怀疑传闻,如那年的族派之战般,有些事情做不得假,楼罗伽能隐隐感受到银灯沉淀的坚忍。
楼罗伽总觉得,银灯应当是有棱角的。
现在,瞧着发呆的银灯,那种感觉就更加明显。
楼罗伽不由得好奇,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银灯突然动了一下,微微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耐心告罄,他眉头微皱,抬手抓了抓散乱的头发,捋下几根银白,手腕上被蛇尖牙刺破的地方泛着青黑,和那抹白相衬,刺眼极了。
焦躁不安。
楼罗伽觉得他不会回头,果然,他看着银灯肩头耸动了几下,瞥了一眼窗外,猝然站起来冲向房门,好像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离去的门框作响,良久,楼罗伽掀开被子,头枕着胳膊,对着天花板发呆。
没过一会儿,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他歪头瞧一眼小厮空空如也的手臂,想着银灯掐点离去的背影,轻轻笑出来,“真有意思。”
不知指的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一夜过去,渡缘竟没有回到这里来。
昨天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虚弱地不成样子,他会去哪?他能去哪?
银灯推开隔壁的房门,走遍了客栈,甚至找了昨天见到渡缘的街道,都没有找到一点影子。
坊市没有丝毫要冷清的意味,反而越来越热闹,街道都扩宽了,多了许多戴面具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画卷分前后,他在前,渡缘既然要超生众人,是不是……在后?
银灯猛地顿住脚步,怎么进去?怎么……
他心跳得厉害,甚至无法冷静思考,看这架势,曼姬定有大动作,当日掌柜说的大婚之日,也越来越近。
银灯慌乱无路,把目光放在了远处的坊船上。
他站在那怔了许久,突然没有丝毫犹豫地撩起衣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是蹚,他也要到那里去。
“你找谁?”
银灯一只脚刚踩进水里,身后就有人叫住他。
“问你呢!”
少有人会主动和他搭讪,能和他搭讪的要么是和渡缘一样的人,要么……就是和曼姬一样的人。
银灯回头,只见石头堆砌成的的岸头上,一位墨绿衣衫的女子站在那里,正是那天银灯进来看清楚的第一个人。
她的衣衫随湖风微微飘荡,唇边笑意淋漓,妩媚活泼,像白蛇传里的小青。
“你打算去找谁?我可以帮你,”她掐着小指尖笑得狡黠,蹲下来皮肤迎着光线时,有一点闪闪发亮,“只需要……一点点的报酬。”
见银灯不答,她也不生气,“让我猜猜,你要找那个大和尚?我知道他在哪里哦,你只需要,给我一点点的报酬。”
银灯站在水里良久,有几只惨白的手探上他的脚腕,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鬼话,可手里的衣摆却垂落下来,散浮在水面,“好。”
还是那间房,两个人站在那,银灯抬手推开房门,还是昨天的狼藉一片,空无一人。
女子轻轻一笑,“不是这样哦。”
她轻轻挥袖,房门啪地一声合起来,随即,她往前迈出一步,袖子一抖,露出一截皓腕微微用力,房门被重新推开,眼前竟换了一副景象。
黑暗一片。
银灯站在门前,觉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扇门和身后的客栈,往前一步,就是深渊。
“幻境?”
“是幻境,”女子笑吟吟,“从壁画里太慢,这是妖鬼的捷径,你若敢,那便去,他就在里面。”
你要去吗?你会去的。
银灯眉头微皱,轻轻掐住无名指上的戒痕,“你要什么?”
“不急,”女子眼眸流转,瞥见银灯垂在身侧的手腕,隐下一抹笑意,“等您找到他,奴,自然会向您索要。”
说着,她抬起手,想要轻轻推一把银灯,临到头,却想起什么般蓦地停住,她怕痛似的蜷缩起手掌,“您只管去,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去找他。”
“这里面是什么?”
“奴……也不知道呢~,得大人您亲自去看,才知道啊。”女子笑着,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大人您最好快一点,奴虽然没去过,却也听说过,里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好地方。”
跟奴出生的地方一样呢。
“你若骗我,”银灯注视着那片黑暗,面无表情,声音也平平淡淡,“我就撕了你。”
绿衣女子笑意一僵,脸上竟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畏惧,稍纵即逝,“奴必然不敢。”
银灯没再看她一眼,一脚踏出去,只有身后露出晞光,随着门的合上,周围完全黑暗下来,像无边无际的黑洞。
“玉姑娘,坊主问您。”
绿裤红袄的小童提着花灯出现在楼道,他的脸上戴着笑盈盈的面具,福娃娃的装扮,却是鬼娃娃的气质。
绿衣女子似乎在发愣,方才对着银灯的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豫,盘算着买卖划不划算。
等听见小童的呼唤,才重新挂上笑脸,垂眸望向一点高的孩童。
“坊主要的,奴都会双手奉上。”墨绿衣衫的女子抬手用衣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竖瞳来,“我家主人和坊主约好的,奴定不会违背。”
“只需等到明天,坊主就可以愿望成真。”玉姑娘看着紧闭的房门,“没有人能抵抗诱惑,尤其……是期盼之物对他的诱惑。”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银灯不由得想起之前的那阵黑暗,警惕起来,说不得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充斥着什么恶心的东西。
银灯没有往前走,那黑暗奔着他而来,像一群乌鸦扑簇簇从他的头顶掠过。
哇——哇——
首先听到的,也是乌鸦,粗劣嘶哑,伴着荒凉。
脸上蓦地有什么东西垂下来笼罩,像是细密的蛛丝,银灯抬手拂去,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变化。
天光熹微,银灯还是站在那间屋子里,只是周围破旧不堪,头顶的房梁都快要撑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下来。
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到处都是蛛网虫洞,脚边还偶尔有黑小的爬虫经过,在灰尘上画下几道细微痕迹。
这比之前的还要破旧,银灯转身,甚至连门窗都斜挂在那儿,一半靠着墙,一半散了架,歪歪扭扭堆在地上,缺了一大块。
迈出一步,地板承受不住地惨叫一声,连带斜挂着的门也受惊,哐哐嘡嘡掉了下来,砸起一地灰尘。
“什么东西?”
“老鼠吧,大人,我去看看。”
楼下有人说话,银灯一怔,微微皱起眉来,这声音……
他挥开尘土,刚踏出门,就和装着萤虫的小厮照了个面,小厮呀地一声,呲溜一下掉头就跑。
银灯眉头一跳,猛跨一步,咯吱走到栏杆前,手轻轻一推,那栏杆就掉了下去,吓得底下的人一激灵。
“哪个外孙?!”
“楼罗伽!”
两人同时出声,银灯眉头狠皱,楼罗伽却愣了一下,随即像昨天那个样子般看着银灯笑,“喲,缘分啊殿下,你怎么在这儿?来探险?”
看着活蹦乱跳出现在这里的楼罗伽,银灯一挑眉,原本想着把他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倒忘了这小子自己长有腿。
这几天刚有了雾化术护身,尝到一点甜头就开始作妖起来,不管哪儿都想闯一闯了?
银灯与楼罗伽彼此都心知肚明,楼罗伽这么做是为了消耗银灯的体力,而银灯又不能真的让楼罗伽嗝屁在这鬼地方。
楼罗伽就更肆无忌惮,一步步试探银灯的底线,“殿下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可是会困扰的。”
银灯手指一动,楼罗伽身上的符文蓦地闪烁一下又隐退。
“嗯?殿下这是要把我按在这儿?”楼罗伽自然察觉到身上符文的运动,他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这可不太行啊,我这么美貌,被人掳走了,你上哪儿找我去?”
银灯鼓动着胸膛,压下符文,昨天的控制虽然好用,但异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风险太大,会增加不必要的意外,楼罗伽猜得没错,他不会在这儿冒险。
银灯捏着手指,思来想去,唯一的方法还是得把这冤种带在身边,不然,谁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
昨天还能说是意外,但今天竟然能追到这里来,可见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楼罗伽转了一圈站定,叉着腰仰头看银灯,符文在他的身上流转,也如他所料般重新浸入皮肤,“哎,我就知道殿下心疼我,舍不得我。”
好气,但是打不得,骂又不管用,又不可能把人打晕了扛着走。
楼罗伽看银灯隐隐咬牙的样子,开心极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本大人真是心情舒畅,殿下快下来,一起玩儿啊。”
走廊栈道已经破损了一大半,银灯站在大梁支撑的一块完好之地,眼前的楼梯都是断的,如果银灯想下去,必定逃不过摔一跤的宿命。
在楼罗伽面前摔一跤?那不是拿着自己的脸往地上呲吗?笑话。
楼罗伽戏谑地看了又看,突然抬脚狠狠踹了一脚楼梯,不负所望,楼梯嘎巴一声散了架。
他装作惊讶失措,一点不走心的拙劣演技明晃晃写着,他就是故意的,嘴里却道,“哎哟,真不禁折腾,我还想替殿下试试结不结实,哪成想,他太破了。”
“哎,这可怎么办?”罪魁祸首假惺惺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根本就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最后,装模作样地站定,下定决心般,勉为其难地往前迈出几步,站在银灯正下方张开手,“来,殿下,你放心跳,我接着你。”
昨天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怎么也得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