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的灯笼全亮起来了,摇摇晃晃一直烧到天上。
红色绸子交杂,添上应有的喜气,街道上人群拥挤,提着篮子的小童赤着脚丫,在篮子里掏一掏,蹦跳着将手里的东西扬出去,哗哗啦啦散下一片红,如血般鲜艳。
在那鲜红之后,众多人弯腰匍匐在地,手中的白色卷轴铺地,沾着那红,霎时一片喜庆。
两边站着数不清的妖鬼,除了红地毯空空如也,一望无际,其他地段均水泄不通。
银灯踢开壁画,一脚踏了出来,客栈里的人或站或坐,都齐齐看向外面,只有掌柜手下不停,还在拨动他的算盘。
并没有遇见什么意料之外的阻挡,楼罗伽紧随其后,甚至觉得一切都有点太顺利了。
“这婚宴一过,外面的那些活人,是不是就归我们了?”
“何止啊,别说是外面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就连游荡在这里的生魂,也是咱们的下酒菜。”
“嚯,这倒真是盛宴。”
“盛宴?你还真以为是咱们占了她便宜?她要是没这么些东西,哪能引来这么多妖族鬼族给她镇场子?若不是有咱们在这儿压着,那和尚早出去了,她想成亲?只能按着她怀里的烂骨头拜堂。”
“原来还有这一遭?那咱这算是……互惠互利?”
“互惠互利?这叫各取所需,咱们妖鬼,向来不就是如此?”
银灯侧耳,觉得不太对,他回头叫楼罗伽,“你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
楼罗伽靠着桌子,没骨头一样摊着,“去干嘛?”
“打探消息,”银灯扫视着周围,找寻目标,“曼姬要成亲,跟渡缘在不在有什么干系。”
楼罗伽拨着桌上的花生,闻言一挑眉,拉住银灯,“别呀,我去,这我熟。”
“哪能事事让殿下亲劳,”他站起来,按着银灯坐下,一手搭着银灯的肩膀,又拍拍银灯的手,“我很快,你在这儿坐坐,我去去就回,很快。”
楼罗伽轻门熟路,没一会儿就钻进了人群之中,银灯看着他的个头在人群中露出半个后脑勺,张开自己的手掌,那里躺着颗被剥了红皮的花生米,白白胖胖,圆圆滚滚。
没一会儿,楼罗伽就与那些人打得火热,被人一口一个马兄叫着,看样子套出了不少东西。
他跟两边都拱拱手,这才回来,骑在长板凳上,就着桌子上的酒壶闷了一口,满足地叹一声,“够辣。”
银灯把那粒花生米放在桌子上,“还知道拱手让礼,你倒学得快。”
“这叫天赋,”楼罗伽手肘搭着桌边,“若不能迅速适应新环境,就会被环境淘汰,这可是要命的事儿,马虎不得。”
说的是,银灯并不去深究,“打听到什么了?”
“有点复杂,”楼罗伽砸吧嘴,“依照那些人的说法,那曼姬的情郎早就臭了,不知道死了多久,就剩下几分魂魄还捏在曼姬手里。”
“她把那人养了多百年,什么阴险的法子都用了,要留魂魄,就只能让他沾染怨气魔气,变成能够凝华的鬼,才能成事。”
“怨气与鬼气都不算什么稀罕物,她自己的力量就够了才是,做什么要大费周章,弄这样大的一个局?”银灯敲着桌子,提出疑问。
“对,鬼气怨气都不难找,但偏生她这情郎挑嘴啊,”楼罗伽有点兴奋,“他只认修行之人的血肉魂魄,那曼姬一个女鬼,本身就至阴至暗,让她去念经?那不是要她的命?”
所以,曼姬抓了很多修行之人填进这片土壤,他们大多微末,并不是曼姬的对手,而曼姬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和逃窜中越来越强大,时至今日,她的手上已经葬送了不下千人。
曼姬捧着那些至善之人的心脏灵魂,双手被烫得透明,而修缘的灵魂在那灼热的金光中慢慢生长,像一株畸形的生命,长出枝丫,开出血色之花。
“能不能说重点?”银灯没有兴趣听曼姬的往事,已经有了不耐,“还是说不通,以这种方法,再过不久她就能得偿所愿,此时冒险太不值当,没有必要去招惹渡缘。”
“别急啊,就来了,”楼罗伽一眼看透银灯掩饰的不安,他脸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冷漠,“做这么大的局,自然是因为出了大差错。”
据说,那些主动被人吃掉血肉的人,灵魂会跟着身体一起碎掉,他们不能转生,无法完整,他们的灵魂随着血肉被同类吸收,无力回天。
所以曼姬的愿望原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不能转世的灵魂无法凝华,他不可能变成鬼,他只能做个跳动的磷火,没有意识,没有生命,被曼姬永远揣在心口。
“不能转生,又不能做鬼,那就只有一条路子,”楼罗伽捻起那颗花生豆,把它强行按进手边的壳子里,“借尸,还魂。”
银灯看着被撑坏的花生壳心头一跳,轻声道,“那渡缘……”
“还活着,”楼罗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曼姬不会让他死的,一个破碎的魂魄怎么暖热一具冷透的壳子?它得要火炉煨着啊。”
所以渡缘绝对不能死,甚至于不能让他的魂魄离体,要保持肉身的完全健康。
寄生,占用猎物的身体,汲取猎物的营养,一个身体两份魂魄,不算还魂,反而更像是附身。
银灯皱起眉,看向楼罗伽归置的花生,“这样的话,曼姬不断削弱渡缘的力量和意识就说得通了,一山不容二虎,两个人共享一个躯壳,必定要强弱分明。”
“对啊,”楼罗伽瞥一眼银灯紧皱的眉头,道,“得想办法见到渡缘的躯壳,才能把人救出来,把人救出来,才能出去,出去了……,呵,反正现在着急也没用。”
他转了个圈,背靠着桌子,目光穿过人群,“不过外面地毯都铺上了,红哇哇地一片,渡缘估计已经落到了曼姬手里,甚至连魂魄都渡过去了,此刻曼姬一定寸步不离,就等着成亲呢。”
银灯也抬头,目光遥遥,得想办法混进那艘坊船,若是真等到修缘和渡缘的躯壳完全融合,那一切就都晚了。
“我有一点不明白,”楼罗伽转着身子,等银灯扭头看他,才笑,“殿下,为什么偏偏是渡缘?我怎么也想不通,帮别人借尸还魂,干什么要冒着被杀死的风险,撂下这么大一摊子?”
为什么非得是渡缘?银灯垂眸,他想了想,从桌子上那堆壳子里翻了翻,找了个与花生米差不多大小的壳子,把花生米放进去,正好嵌合。
楼罗伽挑眉,“什么意思?”
银灯把花生推过去,“举个例子,假设你变身死道消,成了一缕幽魂,这是你原来的壳子……”
“等会儿,殿下你这例子举得没道理,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我死了跟别人死了,这两件事对我来说能一样吗?”楼罗伽抬手打断,坐直强调了他的重点,“我的问题是,我不理解曼姬要为了让别人借尸还魂,费这么大的劲儿。”
不是为什么非渡缘不可,而是,为什么曼姬要为了‘别人’,非渡缘不可。
在楼罗伽的认知里,万事皆有因由,但都逃不出一个为己,可这个曼姬的操作在他这里却显得没道理。
曼姬圈的地方太大了,牵扯了太多人,单单是那些妖鬼反水,就能把她撕碎,更遑论渡缘抬手金光袈裟,覆手地罗万藏。
不管哪边,都是赌命。
为了让别人活过来,冒这么大风险?情郎?那算什么东西?为了别人大费周章,他不懂。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银灯抬头看楼罗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没有在乎的人?”
“我自己,”楼罗伽毫不犹豫地道,“我只在乎我自己。”
“除了自己呢?”银灯心中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有没有什么人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无法承受他的离去,无法接受他的死亡。”
“没有。”依旧是干脆利落的回答,甚至没有等银灯话说完,对他楼罗伽来说,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足以挂怀。
“走了便走了,死了便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但话语刚落,猛地想起什么,他瞧一眼银灯道,“不过,无法接受死亡的这种心情,我现在倒是有。”
“哦?”银灯敷衍,兴趣缺缺,觉得楼罗伽下一秒不会是什么好话,他已经开始把花生往那壳子堆里送,“怎么说?”
“现在殿下和我一体同命,”楼罗伽从银灯手里重新捞回那颗花生,“至少在这里,在此刻,我定然不想让殿下死,要是这么把我的身家性命带入进去,倒是略微能感受到一点曼姬的心情了。”
银灯抬眼,楼罗伽并不似说谎,不过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的生死,但也差不多,于是银灯换了个说法,“好,那假设,我变成了一个幽魂,我死了,你也不能长久,所以你要让我借尸还魂,但是呢——”
“但是呢,”楼罗伽接上银灯的话,把壳子按碎,“你以前的身体不在了,我得再给你找一个。”
他扒拉扒拉花生壳,找出个和之前差不多的放出来,“那我定要给殿下找个一样好看的,不,我要给殿下找个更好看的,让殿下住得舒服,这样,我也舒服。”
没错,现在渡缘就是这个能让修缘住得舒服的壳子,银灯透过摊在桌子上的花生壳,好像看见别的什么,“他们都来自清净法寺,受一样的教诲和佛法,对修缘来说,渡缘就是那个最舒服的壳子。”
“所以,曼姬非渡缘不可,设下滔天大局,就为了在这里困住他。”楼罗伽摸着下巴,“好胆量,好计谋。”
“可新房子总归不如老房子熟悉,舒服二字也是要靠时日慢慢磨的,”银灯说到这里,面上已经凝结寒霜,“几片碎魂罢了,野心不该这样大。”
楼罗伽支着下巴,微微眯起眼,“殿下,你实话跟我说,你这样在乎那个和尚,就只是为了能尽快从这里出去?”
银灯掀起眼皮,凉凉地看过去,两人对视良久,楼罗伽率先移开目光,他挠挠鼻头,“实在是殿下你太反常,我太好奇了。”
“反常?”他们两人相处不过几天,能有多了解?银灯也不再看楼罗伽,奉劝道,“收回你那些窥探的心思。”
“渡缘是离开这里回到云之上的关键,我警告你,在这里卖弄你那些花花肠子耽误了归期,你尽可以试试。”银灯的语气森然,“看我会如何处理你。”
“处理我?”楼罗伽闻言,心中道,还是为了云之上?他喟叹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怎么舍得?如今我的命可是连着整个星域,你疼我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