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翻过身,按着地的指尖挠破地毯,它被击打的地方没有丝毫痕迹,但是唇角连带着附近的皮肉却奇异地溃烂出两个连接的圆洞,上面还有浓稠的液体往下滴落,里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圆球,像凝胶搅拌着疲软的珍珠落地。
随着那液体一滩落地,妖鬼被伤到的地方便露出森森白骨,仿佛那液体就是构成它的皮肉骨血。
妖鬼绕着那摊液体盘旋,想用手指去捧,可那液体却滑不溜秋,无论如何也捧不起来,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它佝偻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呼噜声,突然仰头长啸,猛地勾头看向银灯与楼罗伽所在的地方,眼底赤红,彻底被激怒了。
“退后。”
银灯一凛,脊背已经微微弓起,脚尖抵地,声音却轻柔,像劝告,又像是哄骗。
楼罗伽从脊背往头顶升起一阵颤栗,他仰头看着银灯的背影,往上握住银灯的指尖,那枚莹白色的戒指就抵在他的虎口,出乎预料地,并没有任何灼烧的疼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枚戒指竟不再排斥他了?
现实并没有给楼罗伽太多时间去思考,这抹背影已经动了起来,可实际上,银灯并没有什么可以反击的手段,在这里,他也就堪堪治治楼罗伽。
一切都是最蠢笨最基础的方法,依靠身形和技巧去躲避,他是个没有除怪之力的凡人躯,可这却是个妖鬼横行的异世界,物理伤害实在不够看。
“躲开!”楼罗伽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妖鬼一扑不成,竟在船舵借了力空中后翻,银灯只来得及转身用手臂遮挡,就被妖鬼一口咬上,把人一下扑倒在地,那模样俨然已经不是要吞掉银灯,而是惹急了的野兽带着恨意,要撕碎猎物。
楼罗伽按着地猛然起身,只迈出一步就踉跄跪在地上,脚底虚浮地不像样子,连目光也开始模糊。
怎么会这样!
银灯手里握着佛珠,似乎是感觉到妖鬼近在咫尺,那佛珠开始散发氤氲的佛光,银灯垫着佛珠,一掌拍在妖鬼额头上,呲啦一声,像火炭掉在雪中,圆圆烫出一个洞来。
妖鬼受痛,立时就松开了银灯,几乎是躲避地要从银灯身上弹开,银灯却拉着它,把佛珠狠狠地往它脑中按,妖鬼在无法挣脱的疼痛中发了狂,它的尖指刺进银灯握着佛珠的手背,另一只手抬起就往银灯的脖颈脸上抓去。
“银灯——”
楼罗伽觉得身体倏地空了,像被人抽去了脊柱,用尽全部的力气,声音却依旧小如猫鸣。
他早已没了站立甚至跪坐的力气,额头贴地,耳朵轰鸣,眼前一阵阵地模糊,从远处被扯断迸溅的佛珠散落,骨碌碌滚到眼前,金光消失不见,只有血迹斑斑。
妖鬼颤抖着,两只手虚虚环头,破败喉咙里发出痛苦凄厉的惨叫,它的半张脸已经被侵蚀,粘液不断地往下坠落,而不远处的银灯却扭转了头颅,他的手里还握着一颗。
猛虎三扑,妖鬼虽然不是猛虎,但兽类大多相似,强弩之末,不止他一个人,这个东西,定然也是!
这样想着,银灯竟然再一次暴起,盯着妖鬼因为痛苦而张大的嘴巴,手中佛珠紧握,带着身体的全部重量,连手直接捅了进去。
手臂充当着阻塞物,哪怕妖鬼反应过来紧紧抓着银灯的手肘,却依旧无法将东西吐出来,那颗佛珠像一颗滚烫的火球进入雪娃娃的身体,让妖鬼感受到了灭亡的痛苦。
妖鬼的手指越收越紧,几乎折断银灯的手骨,在抛物线的最顶点过去后,突然失力,它的手臂垂下,从肚子开始坍塌,整个化成黏液和白骨,里面的眼珠堆积,和银灯流淌一地的血液搅和在一起。
银灯跪坐在地,甚至没有力气抬头,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滩在他脚边膝前的圆球,在一堆黑白相间之中,看见了一枚泛着竹褐色的木质珠子。
他如临死的老人,呼吸阻塞停顿,过了很久才重新喘气,眼珠微微颤动,指尖从那堆软塌塌的东西里挑出佛珠,他捏着那珠子,映着船头摇晃的红色灯笼,看见那珠子上刻着些什么,并不清明。
银灯脑子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中记起楼罗伽,于是便回头去看,但身体却无法支撑他这一回头的动作,眼前天旋地转,直接倒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一瞬不错地落在楼罗伽身上,心里告诉自己,他得过去,他不能让楼罗伽死在这里,意识却一点点飘零,彻底陷入黑暗。
楼罗伽眼睛瞪得很大,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看见银灯要过来的眼神,他察觉到银灯那种自身处于危难、即将要失去意识,第一反应却还是要过来的本能。
肩胛骨已经麻木,不用银灯多说,楼罗伽也发现了,和之前被银灯摆布不同,被妖鬼抓上的地方迟迟没有愈合,银灯的那些符文此刻就像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根本就察觉不到它们的主人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不只不在楼罗伽身上显现,甚至连银灯都抛弃了。
怪不得银灯宁愿搉断楼罗伽的脖颈也不让妖鬼靠近半分,银灯是在保护他。
符文只能治愈来自云之上的创伤,在异世界,尤其是被异世界原生物种创击的伤口,是不能靠符文愈合的,
也就是说,他们在异世界,真的会被杀死。
杀死?死?在这里?
楼罗伽的眼底发红,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倒在血泊中的银灯,心中升起让自己都害怕的恐慌,他的呼吸急促,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他在怕,但分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分不清到底在怕谁死,怕他自己,还是怕银灯。
真的没办法了吗?楼罗伽的意识也开始昏沉,他感觉到血液流失导致的寒冷,眼前昏暗,听觉隐隐测测,还能察觉到海浪敲打船帮的声音,觉得自己摇摇晃晃,随着整个画舫浮浮沉沉。
“哦呀哦呀,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突然有人声响起,楼罗伽一激灵,他的意识猛地回拢,一睁眼,就看见银灯身侧一站一蹲多出来两个人。
他的脚蹬了几下,还是没能有力气爬起来,似乎察觉到楼罗伽的动静,蹲着的那个人抬眸,直接对上楼罗伽的眼睛,微微愣了一下,竟轻轻笑起来,“是你啊。”
楼罗伽的头皮都要炸开,这个人竟然顶着李敖的脸庞,而随着他的动作也转过来脸的女子,俨然就是在客栈里遇见过的绿衣女子,玉姑娘。
不知为何,这句‘是你啊’让楼罗伽心中很是别扭,他总觉得其中意思不只于此,况且这个人……怎么会是李敖?!他不是李敖!
没错,这个人不是李敖,这个猜想在下一秒就亲自被李敖公布了答案。
只见他收回目光,好像楼罗伽是个不值一提、不堪入眼的小角色,重新看着银灯,竟带了些无奈和纵意,“这样不怕死的打法,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他甚至伸出手去抚摸银灯,用堪称轻柔的力道轻轻拭去银灯眼睑上的血渍,他看着银灯,像看着自己在宝匣中的私藏,而这擦拭,就像是轻轻为珠宝弹去灰尘,温柔又理所当然。
这人的行为已经不是危险,而是怪异,怪异到让楼罗伽心头不安。
“大人,要趁现在吗?”玉姑娘俯身,以一种极为恭敬的姿态落后李敖半步,虽然衣衫清凉,却没有半分亵渎姿态,更像是一位信徒崇敬地询问她的神明,她高高在上的王。
“不,”李敖说道,“还要再等一等,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这样说着,李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压在银灯的左眼上,“但早晚都是我的东西。”
李敖的右眼缓缓变色,一丝金光顺着脉络延伸到他的手指,他的指尖缓缓滑动,轻轻抚过银灯翻卷的皮肉,从眼睛到下巴,从脸颊到脖颈。
金色的丝线在银灯在皮肤上散开,已经隐落下去的‘元’字符呼应着这道力量显现,收拢银灯所有的伤势,完全治愈。
与此同时,银灯的右眼睑下蔓延出奇怪的符文,追着李敖的指尖,在触碰上的一刹那,李敖的右脸突然从下巴蔓延上一模一样的符文,那金色的眼珠骤然发亮,但李敖却猛地一抖,立即撤回手指,皱眉闭眼,露出吃痛的表情来。
像是被火星子狠狠咬了一下,李敖冷汗涔涔,右眼的亮度持续不下,他捂着眼睛,整个人快要蹲不住。
“大人!”
玉姑娘眼疾手快,立马就要去搀扶李敖,李敖却抬起手强硬地制止了她。
玉姑娘身形一顿,伸出的手微蜷,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却还是探了身,“大人,您怎么样?”
李敖竖起两根手指在面上挥舞几下,划了一个阵法,随即颤着从眉骨轻轻掠过眼皮滑下,那右眼的亮度才渐渐回归原来的样子,平稳安定下来。
他轻笑,“哼,它是着急了,见到故人,盼着早日团聚,些微兴奋罢了。”
李敖闭着右眼,左眼便微垂,睡不醒的样子,他看着银灯眼睑下的符文也逐渐消散,抬手拨开银灯的碎发,
玉姑娘目不斜视,只再次轻声询问,“大人,您要回去了吗?”
“嗯。”李敖道,他向来在这些世界里呆不久,哪怕获得了一些力量,这些世界依旧不欢迎他,“让你办的事情,如何?”
“大人放心,”玉姑娘颔首,“您说的那个人,想必此刻已经魂死道消,被柳如蔓狠狠抓在手心里,再也无法投胎转世,不会来碍大人的眼。”
“嗯。”李敖的反应很淡,似乎这只是个不足一提的小事,“他和我的眼睛见面了吗?”
玉姑娘一凛,脊背挺直了,但又不敢说谎,“见了,但只见了三次,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天,话都没说几句。”
“嗯。”李敖又是一个‘嗯’字,让玉姑娘摸不准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他们见的越少,对银灯就越好,下不为例。”
玉姑娘噗通一下跪下来,一声‘下不为例’已经让她感恩戴德,“是,大人,绿芜下一次定会如先前一般直接杀了他,不会让他们再见。”
李敖对玉姑娘的誓言毫无反应,他专注地看了银灯许久,突然俯身轻吻银灯的眉骨,“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
他直起身,面上的表情突然停滞,整个人僵硬住,下一瞬,李敖的身体如那天渡缘一般,蓦地坍塌下来,化成一团蛇类,四散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