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走。”楼罗伽站在门框边,看见监寺和方丈的背影慢慢消失,“我拦不住他。”
他顿了一顿,似乎很懊恼,“也没法儿拦他。”
“小小年纪,脾气倒是倔。”楼罗伽挠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想把我扔在海边的渔村里……明明弃了我,就是弃了云之上……\"
无人回音,楼罗伽斜着眼睛瞧渡缘,见他平静如水,突然很奇怪地笑了一下,“听不懂?”
好像自己站在上风,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蔑视,“我忘了,现在是你不记得。”
太阳升起,高塔的倒影落下来,渡缘掀起眼皮,背对佛像,站在光明的分割线外,满身阴影。
两人对视良久,空中厚重的云遮住日光,室内更加昏暗,旁边的香烛燃出一段灰白的烬,支撑不住掉下来时,楼罗伽突然走了进去,他与渡缘离得极近,鼻尖都要相对。
两人身高相同,肩宽相似,从门外往里看,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融为了一体。
“杳冥一别,没想到还会相见。”楼罗伽侧头,脸颊与渡缘相贴,“瞧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如今呢?就连力量也所剩无几。”
“真是可怜,”楼罗伽呼出轻气,“你有没有想过,在极远幽暗之地,我会变得比你更强大,反过来成为主宰?”
两人的距离随着阳光的重新散落而拉开,楼罗伽后退几步,重新站回光中。
渡缘的胸前扎进异物,木质纤长,没进大半,血从伤口溢出,染红了僧袍。
楼罗伽的手掌还攥着木箸的末端,“给你留一句说遗言的时间。”
渡缘张口,充血的肺泡未能让他吐出只言片语。
血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漫上来,流到嘴角,他看着楼罗伽胜券在握的样子,搞不清楚前因,也想不出来后果,但心无比平静。
好像船到桥头,原本就该如此。
遗言吗?渡缘的嘴唇动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楼罗伽听到了。
他的眉头狠狠皱起来,怒意横生,猛地抽出那根木箸,鲜血便噗呲一下喷射出来,迸溅到楼罗伽的眼皮上。
热的。
渡缘猝然倒地,他如今修为被封,连止血都做不到。
他的唇角带笑,血从他的身躯出来,淌了一地。
大量失血让人感到寒冷、无力,光亮从渡缘的眼中逐渐熄灭,有星星点点从他倒下的身躯慢慢升起,像铁屑靠近磁铁,飞蛾扑向火焰,被吸引着钻入楼罗伽的身体。
撕裂成锯边的灵魂缺口被逐渐填补,力量充盈,灵魂终于增加了厚重感。
楼罗伽始终浮起来的精神从空中拽下来,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种脚落地的踏实感,一切都不再朦朦胧胧。
他把手中的木箸扔到地上,看了一眼渡缘的尸体,看了一眼诸天神佛,在无数的注视下转身迈出门坎,没有丝毫犹豫踌躇,“你是我,我?还是我。”
先前在桥头凭空生出荆棘,那之后的戒环虽然更加光滑圆润,却不再是闪闪发亮的银白,反而略微泛了黑。
像是凝固了许久的鲜血,残留着暗红。
先前还能脱下来在手中端详,如今却生了根般箍死了,紧紧咬着银灯的手指,不肯松开。
像要嵌进血肉中,长在骨头上,扎在灵魂里。
银灯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他看到了云之上。
天空中红色的阵法依旧在不断转动,像一张巨网彻底笼罩住云之上,无比压抑。
远处带来光明的星球越来越逼近,像趴在城墙上往下俯瞰的巨人,它的表面生出火红的裂纹,像一团火焰燃烧到极致时骤然撑破表皮,蓦地炸开了。
巨大的白光闪过,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陨石如烟花绽放时散开的流瀑,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空坠落,震动未至,破空的尖哨已经呼啸而来。
炎热的劲风掠过耳际,像神的审判降临,凝结腾空了万亿年的第三领域瞬间千疮百孔,冰湖被溶出巨渊,冰川破碎,屹立的巨门倾斜,连光辉的神庙也要燃烧起来。
建立在冰面上的建筑倒塌,陆地的厚度不断变薄,像融化的冰淇淋,顺着甜筒汇聚成液体,倾泻坠落。
第三领域不过是悬浮于众领域之上的一颗巨大的冰晶,面积虽广,却像北冰洋,一旦融化,就会彻底失去消失在云之上的版图,没有任何着陆点。
第二领域垂直于冰川,虽然大批陨石被阻挡,但却有大量的水源汇聚过来,瀑布般浇下来。
气温骤降,连呼气都有了形状,漏斗的地形使得水源汇成溪流,全部聚往干涸的神庙,那里仿佛有吸水海绵般,拉扯着水平线不再上升。
第一领域的鲜花也没在水里,岸边芳草萋萋,宽阔的海平面上升,海浪汹涌,拍打着广阔无垠的领土。
而原本巨大的渡口只剩下一个平坦的山顶潜在水下,时不时被海水吞没又吐出。
船只晃晃悠悠,一不小心就被冲上岸去。
所有的道标都被冲毁,金色的钟磬被冲散,掩埋入海底,分不清通向哪里。
云层与海流搅动在一起相互缠绕,所有的水都朝着远处的一个地方不断奔涌,顺着断崖坠落。
它们直直垂泻而下,却在半道中被巨大的风撕成水雾向上卷起飞扬,慢慢上升,重新汇聚在云层中。
而在第三领域的终点,巨门后未知领域的通道完全敞开,狂风卷着诡谲的云雾不断冲击神殿的沿岸,像滔天的巨浪奔涌,一个翻滚便击碎了外面临时搭建起来的护栏,又卷着破碎的光屑退潮,再次奔袭。
与别处通往新领域的道路都不同,它直直往下形成巨大的深渊,断崖式的漩涡呼啸着,像飓风张开猩红的眼睛。
第三领域像一块不断溶化的冰块,而在它的正下方,黑暗张开了深渊巨口,等着它完全破碎跌落,一口吞下。
银灯站在飓风的边缘,身后面前的风都推着他,卷着他,要把他拉进不见底的深渊中。
“银灯。”
银灯回头便被一把按着肩膀轻轻一松,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完全仰倒。
是谁?
透过席卷的风沙,那个人的面庞完全出现在面前,银灯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顿时被风暴撕成碎屑。
疼痛瞬间席卷身躯,银灯一惊,苏醒过来。
手指上的戒环有丝丝缕缕的红色暗光游动,像生命在吐息。
浮云飘过,头顶的阳光突然炽盛,那戒环被阳光一照,丢进火炉般骤然闪烁出红光,如烧红了的炭,鲜红刺眼。
银灯猝不及防地被灼烫,手一抖,梦中的痛一下子清晰起来,疼得他浸出一身冷汗。
而在山上,楼罗伽孤身站在偌大庭院里,周围的和尚手持生杀棍,已经摆开了阵势。
一声呼喝震耳发聩,如沉重的钟声嗡鸣,在整个空间里压抑又威严。
“这位道友,我好心将你迎进来,你为何要害我渡缘师兄!”
头陀双手合十,一身遒劲的肌肉隆起,眉毛冷横,眼睛死死瞪着楼罗伽,“在此留下命来吧!”
场面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就在双方都准备好了要动手时,地面骤然升起无数金色的莲华,禁锢着众人无法行动。
随即,一声浑厚的佛号轻声诵出,灌入众人的耳廓,“让他走。”
“师叔!”
头陀不解,众位弟子也面面相觑。
“他杀了渡缘师兄!怎么能就这么放了他!”
监寺眼中血丝分裂,手中的佛珠快要掐断,他与楼罗伽对视,几乎是咬着牙开口,“让他走!”
“渡缘未受戒疤,不曾剃度,不算我佛门中人。”
“这算什么!”头陀恨恨,“监寺师叔,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叫你师父叫了几十年,就算是个猫猫狗狗被害了,也该去讨个公道回来吧!”
监寺不说话,他看着楼罗伽,像看着因为倔强要离家出走的孩子,生气又不舍。
头陀不服,手中棍棒一挑一探,就要跳出地上的莲华,脚下却突然不稳,踉跄了一下。
众人皆是,只觉得天空猛地倾斜,自己就要顺着那角度倒下去。
还未等站稳脚跟,一声巨大的嗡鸣从四周震颤着升起,清澈透亮,遥遥荡出海面。
山中鸟雀惊飞,声波从整个岛屿席掠出去,把像土星环般围了一圈的莲叶向外推散,拒出一段距离。
银灯的小船也被推出去,海面涌动,船也跟着摇摇晃晃。
他仰头看向山上突兀的高塔,空气的震颤逐渐出现轮廓。
只见以蓬莱岛上的高塔为中心,向外扩出几百米的范围,逐渐凝聚显露出透明罩子一样的壁垒。
如一尊巨大的钟腾空覆盖,而那高塔就像是钟舌,一旦倾斜,就会敲醒整个钟壁,引起长鸣,传达天际。
这种东西……怎么会……
银灯睁大了双眼,他清楚地看见透明壁垒中游荡的细碎星光,那钟壁上镌刻的花纹再熟悉不过……
这钟,是活的。
这座蓬莱岛,那座山上发亮的高塔,都是活的!
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在渡口历史上失踪的庞然巨物,壁画上描绘的能够覆盖寰宇,调动所有船只和光之生物的黄金钟,为什么会出现在异世界?
众人抬头,只见天空变色,厚重的云层凝成一团,相互碰撞中夹杂出丝状闪电,稀碎呼啸,仿若万物惊泣。
楼罗伽眯着眼,在众人惊乱中与监寺对上了视线,遥遥合十躬身,随即便跨出门去。
监寺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看着楼罗伽的衣袂消失,狠狠闭了闭眼,手中佛珠一转,十几枚圆润的珠子顿时散开,金光灿灿。
他的手掌往下一抛,佛珠顿时升空,在塔巅旋转,再次扩大坠至半山腰,将整个岛屿囊括在内。
金色透明的符文从地上升起,摇摇荡荡,如女神的裙摆展开,丝滑飘逸。
巨大的钟依然坐临山头,暴风席卷,惊涛拍岸,但整座岛屿都不再动荡,连树叶也不曾晃动了。
而此刻,充斥着雷电的云团里,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荡开了云雾,探出头来。
数只上下晃动的鳍,均匀地分布在它橄榄球般的身子两侧,它垂直向下,笨重的身子从云层一点点露出,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砸下来。
银灯扶着船舷,已经飘出很远,他看着那东西露出全貌,不禁震惊,怎么会这么大?
石灰石般简朴的表面,却是英国钟楼一样庞大的身姿,这样大的渡船,整个云之上都不曾有过。
若它降落,整个蓬莱都会被夷为平地,落入海底。
方丈抬头看向逐渐陨落的渡船,轻声道了声佛号,盘坐下来。
渡船翻滚了一下,在空中发出声牛叫般的长啸,瞬间朝着黄金钟俯冲过去。
一声巨响,蓬莱顿时倒塌,寰宇震荡,金色巨钟的碎片缠绕在它的身上,慢慢晕出图案。
它的速度丝毫未减,直直撞向银灯!
【慌乱中,监寺看向那带走了他心爱孩子的楼罗伽,心中郁闷,无处言发。
而那歹人却轻轻合了十,唇间绽放出一个笑,“这六十年来,多谢了。”
那温和的笑,让人心里顿时平静下来。
他想起方丈的言语,“非此间人,何苦执着。”
到这一刻,监寺突然就明白了,他看着楼罗伽的身影,缓缓回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