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裳青穿过廊轩,却瞥见庭院里山石后面,蹲着个白衣身影,朗声笑道:
“怎么,小安宁?躲着石头后面不肯见我吗?”
那身影怯生生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廊轩下面,二月里有些惨淡的日头,照亮他清癯消瘦的面容。
这是个瘦小的孩童,穿一身白色襦袍,左手拿了几株庭院里拔下的野草,右手弯曲攥着本《濒湖本草》,见来人是叶裳青,低声喊了句:
“叶伯伯。”
叶裳青也不拘礼,翻过廊轩一侧低低的栏杆,半蹲着摸了摸栾安宁的头,看着他手里的书本,笑道:
“《濒湖本草》,濒湖子倒想让你学医呢,不为良相,方为良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也算不世之功了!安宁你聪慧非常,过不久便能精通医道,成为名医了。”
栾安宁眉宇间与栾平易倒不太像,弯弯柳眉,薄薄嘴唇,十分精致,眼中神采倒像极了燕王妃。
小安宁看了看自己手中抓着的野草,顿了半晌,却丢了那草,昂首对叶裳青坚定的说道:
“安宁不想学医!”
叶裳青笑了笑,柔声问道:
“那小安宁想学什么?”
“想像佑黎一样学剑!”
“为何想学剑呢?”
“那些公子都说我是‘老废物’的儿子,是个‘小废物’,父王,父王不是废物,他也曾是绝代剑仙!安宁也不想当废物!安宁想保护父王母妃不受别人欺辱!”
叶裳青眼眶一红,面前这个不生玄脉,也不启文心的少年,却有着不能弱小的理由!
栾平易为了家人不受欺辱,曾冒天下之大不韪,持剑上殿。
如今为了家人安危,遣散了一应府中家丁丫鬟,扛起了“老废物”的名声。
南相能帮挡住那些宵小之徒的明枪,却又怎么挡得住夹杂棍棒的口舌。
栾安宁想接过保护家人的重责,可造化弄人,寻仙无门。
这便是现实,血淋淋到无可奈何。
他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少年的头,说道:
“小安宁,你也不必着急,叶伯伯在给你找能让你修玄的奇药了,眼下已经有了消息,再过些时日,你便能修玄了!”
燕福在一旁沉默不语,他不能在孩子面前露出心酸。
叶裳青站起身来,再说下去,恐怕自己这个年近知天命的仙人都要失态了,转头对燕福道:八壹中文網
“王府的伙食没有问题吧,小安宁太瘦了些。”
“嗯,南相去西疆各道巡视前,特意叮嘱过此事,内侍省倒不敢触相爷得霉头,相爷这几年也杀了不少人了!”
叶裳青点点头,低声说道:
“值此乱世,国局不稳,杀些人倒也能稳定人心,只是也苦了相爷了!为了心里最深的那点愿景,总得做不愿做的事!”
又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
“叶伯伯去找你父王谈事了,嗯……我想想。”
叶裳青在怀里摸东摸西,半天摸不出东西来,尴尬道:
“来的时候急,本想着给你们三个都带礼物的,却只带上了小燕奴的手帕,要不下回……”
说话间,叶裳青摸到腰带上系着个木制的玩意儿,一时想不起来放了何物,便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桃木制的“方相氏”脸子,想想觉得眼下正逢乱局,若栾安宁卷入危险,自己倒一时间没法赶到,便将此物递给了栾安宁,说道:
“这个‘脸子’叶伯伯便送给你了,若遇危险,可以将脸子砸碎,便会有人来救你。”
“是叶伯伯你来救我吗?”
“也不是,是一个长得很丑的怪老头子,你就跟他说你是栾平易之子,他会救你一命!”
栾安宁点点头,将脸子认真的收进怀中,对着叶裳青认真说道:
“谢谢叶伯伯。”
叶裳青一笑,轻轻拍了两下栾安宁的脸,便回到廊中,向燕归堂走去。
入了燕归堂前庭院,便看见正浇着亭中花草的栾平易。
当年使南楚玉都的春花俱向南放的剑仙,如今却像是个黑白斑驳头发的花匠。
见叶裳青来了,栾平易放了手中水壶,说道:
“怎么,叶仙人百忙之中得了闲暇,竟然还能有空来我府上?”
叶裳青听出了栾平易话里意味,尴尬笑笑道:
“这不是书院太忙吗,我这不是得了空就来看你来了么!怎么还不识好歹!”
“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今晚让福叔买几个菜,咱们小酌,小酌!只可惜怀玉去西边巡查去了,不然你来了,他肯定也把朝政丢在一边,陪咱俩喝酒来!”
栾平易放了水壶,走到叶裳青身边笑道。
“这怀玉最近倒是出风头啊,这京都叶都传红信来说怀玉之事了!”
“走,先去堂内喝茶,我这茶叶还是怀玉托人送的新茶,蜡封都还没打开,你尝尝味来!”
栾平易领着叶裳青进了内堂,没让福叔动手,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上一杯新茗。
“喝大栾同凤亲王泡的茶,平易你要折我的寿啊!”
“怎么,你这如今《浮沉仙录》第七的临仙人不也曾给我倒过茶,我给你倒茶便喝不得了?”
“我何时给你倒过茶?”
“冀州官道,你我初次相见时,你不在马车上给我倒过一杯!”
叶裳青嘴角绽开,笑得开心,说道:
“这都十余年了,你还记得清楚!”
“诶,这日子一天天过得都快一样了,整日除了练剑便是逗我儿子和小燕奴玩耍,我又不出门,只能想些从前欢快的往事解忧了!”
叶裳青知他心中苦涩,也不想明说,苦中作乐之时最怕别人可怜,便换了个话题问道:
“不过三月前,这京城‘徽州伞党’之事我倒是真想亲眼见见,也只有怀玉这样的痴人能让百姓如此了!”
“不是齐王那傻子不死心,觉得好处全让晋王占了,自己也想把大栾丞相扳倒,把持朝政,整了个‘徽州伞党’的名声给怀玉安上,说什么夜间持伞,意在谋反,还上奏弹劾与怀玉亲近的二十名官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去看了吗?”
“没有,安宁和佑黎去看了,说南城相府前摩肩接踵,浩浩汤汤全是持油伞的百姓,连街道都不得通行,我在府前都看见不少,应该是到齐王府门口打伞去的。想想就刺激啊,不知道栾平坚这废物看了满城油伞的景象作何感想!”
“怀玉为百姓抱薪赴火,天下人也理应不让其冻毙于风雪,此事我倒不意外。”
栾平易将装着茶叶的信封封好,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闻其香,品其味,半点不似冀州官道上一饮而尽的粗人。
砸了咂嘴,栾平易有些感慨:
“裳清你说,你说,这人真的是会变的吗?我十几岁时,栾平坚还只是个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教他剑法的跟屁虫,如今却陷在声色犬马里不能自拔。怀玉也是,自王夫人去后就性情大变,这些年安插罪名杀掉的齐王党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吧,把小佑黎丢在我这也不曾管过。我也还时常想起栾楚之战前,第一次见到怀玉时的情景,那时他眼睛里还有悲天悯人的神采,如今全然却看不见了。”
叶裳青沉默不言,思虑了良久还是没说出话来,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又深吸了口京城二月早春的空气。
深寒刺肺,空气里满是世间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