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巷口。
天才刚亮,鹑衣百结的老李头把湿布巾搭在肩上,系紧了腰上的蓝麻带子,扎着马步抬起三屉蒸笼,费力的单手持住,用筷子赶忙夹出几个冒着热气,油光闪闪的包子。
笑盈盈的又在铁丝箍的木桶里舀出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再在沸腾油锅上担着的铁架上用长筷子夹了几个油饼放好,一齐端上了桌子。八壹中文網
热气蒸腾,驱去无数寒意。
“诶,两位,新出锅的油饼包子豆花!两位慢用!”
老李头笑着递上分装好的木盘子,又摆上碗筷和木勺子,笑道:
“老头子看两位客面生啊!倒是也巧,正赶上今儿俺老头子蒸包子,两位老爷咥一碗甜豆花,吞两个包子,再饮一碗浓茶,快活得很啊!”
叶裳青低头猛吸了吸豆花淡雅的鲜香味道,也不客气,用手拿了个包子猛地咬一大口,咬的肉汁四溢,又舔了舔沾油的手指,半点没有文人的儒雅风度,若不是身上穿的干净,倒像是个急着去寻工做活的挑夫。
嘴里还嚼着包子,叶裳青边问道:
“怎么老板,往日里都不蒸包子的吗?”
摊子不大,平常支的茶摊改的,两三个桌子,四五条板凳加一口油锅,再外罩个破破烂烂的草棚子便成了摊,老李头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热气,又用肩上担着的毛巾擦了擦,眯着眼睛笑笑道:
“家里婆娘死了,儿子去北边打荒人去了!身体不大利索,赶上个阴天雨天的,老头子便腰酸背痛走不了路,只能煮一桶豆花,让捧场的客人担待些,配上一碗浓茶将就,这几天雨下得多了,感觉疼过去了,身体松下来些便做做包子。”
听了这老头子说孩子在北边打仗,栾平易心里似有触动,放了㧟起豆花的木勺,抬起头来笑问道:
“怎么样?生意好吗?”
“嗨呀,就那样吧,管俺老头子一人是够够的了,要得空能十余天做上一两屉包子,除了包子馅外,俺还能余裕点肉末解馋呢!”
叶裳青看着包子里满满当当填的肉馅,轻轻问道:“非得做肉馅的包子吗?”
“俺老头子做回包子不容易!客人们没得吃的还心疼俺,总往这儿跑,老让他们就吃一碗豆花啥的,俺心里总过意不去,来的大多也是要忙活一天的粗人,吃得少了怕不到中午就虚了,肉包子好!解馋还管劲,吃了俺做的肉包子,那些找活的掮客都说晚上能领到主家发的赏钱呢!俺就都做肉包子了!”
他走回油锅旁又在滚烫的油里摊下两块擀好的面团,指了指淮州巷深处道:
“都说这巷子里住着贵人,来这里喝茶的闲人们跟俺说住是燕王爷!说出来俺都觉得不信,王爷能住这儿咯?小巷小园子小矮楼,俺年轻时是做瓦匠的,这地方俺一看就知道,最多不过做两进的院子,连俺家县里的县令老爷住的都是四进的大宅子,出门都是大轿子,比这棚子还高的大马嘿!俺老头子也是见过世面的,这地方住什么小官小吏类的还行,住燕王爷?得了吧!”
栾平易放了包子笑了两声道:
“老人家说的还真不错,这巷子住着的不过就是个普通老兵罢了,以前同你儿子一样上过战场,杀过贼寇。”
“哦!是这样啊,俺说什么来着,这些喝茶的人最好胡说了,编些有的没的也就骗骗我这不识字的老头了!哈哈。”
老李头笑容从没从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下来过,仿佛生活朴素简单,身体没有病痛,连被人骗都能说的像一件开心的事情一样。
又捞出几个油饼,老李头把架着油锅的桌边的一碗豆花倒进桶里边,有些讶异道:
“今儿老头子做了包子,怎么也没见那几个常客呢?这新鲜的包子,多可惜啊!”
栾平易吃干净了手上的包子,觉得味道熟悉,皮薄馅大,道:
“怎么,今天的客人都没来吗?”
老李头点了点头,又把豆脑倒在锅里,添了几把新柴,见桌边坐着的两位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倒上两碗劣茶送了上去,在一旁抽了个板凳坐下喘气,笑道:
“往些日子里都有个这巷子住的老头,比我还要老些,总在我这用瓷盆装上几碗豆花,有包子就买包子,没包子便去街市那头买,但豆花一定要从我这儿带!”
栾平易点点头,自己这十余年几乎就没出过这小巷,起先还有些苦恼,后来便也习惯了呆在小小天地里摆弄花草,佛家说“一花一世界”嘛,有了一院花草,何尝不是一院世界呢?
大栾有名的绝景,瓜州的古佛壁画,长河落日,霖州的亭台轩榭,巍峨青山,勃州的圣人庙宇,海天一线他都去过,前半生未曾有一息止步,后半生安居于此倒也是个“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道家道理。
“还有个少年,八成也是住在这巷子里,常看他在巷口练剑睡觉来着!打的剑比我儿子打的好了不知多少,总让我每天晨钟响的时候给他备一碗豆脑,多少年也没断过,怎么今日……”
话音未落,却听见整齐的铜钱声响。
“当,当,当。”
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在老刘头坐着的桌上排出好几枚大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笑得不能再开心些了,他对栾平易和叶裳青行了一礼,砸一般坐了下来,冲着老头说道:
“老刘头!甜豆花一碗,给我盛满满的!”
老刘头笑着起身,搓了搓手,“诶”了一声,走到木桶旁倒上满满一碗豆花,又多放了些红糖,添上包子两个,油饼一双,脚步轻快的送到了南佑黎的面前。
“来!小公子,今天老头子做了包子,两个多月没曾做了,你尝尝味!看看俺的手艺没落了没!”
栾平易见南佑黎回来,脸上还如此开心,倒也没开口问些什么,心底暗暗开心起来,也对着老刘头笑着喊道:
“老人家!心里快活,再来几个包子!”
“诶!好嘞!您请好吧!”
叶裳青看着狼吞虎咽的南佑黎,喝了口面前大叶泡出深绿色的茶水,倒觉得比霖州几金一两的高山头茶好喝多了,笑了笑,说道:
“怎么样,今日之事快活吗?”
“快活,快活极了,打得也过瘾,差一点点小命就没了,就是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这样收场!”
栾平易接过老刘头递过来的包子,张嘴吞了一整个,问道:
“到底怎么收场的?叶仙人,你这关子算卖完了吧!”
巷子里,栾安平仍带着“玄鸟”面具,和福叔把安宁和燕奴安顿下来,又看了看那个荒族少年
出了巷口,伸了个懒腰,随后便摘了面具往早点摊走来。
栾平易虽没了修为,坐的方位也背对着巷口,但还是冥冥中有感应一般回头望去,随后便呆呆站了起来,良久冲着叶裳青骂道:
“好啊,叶裳青!你这扣着我扣了一夜木牌竟是安平!你要输了这局,我栾平易要断子绝孙啊!”
叶裳青无奈的耸耸肩,说道:
“所以昨晚一直不同你说,你要知道是安平,一个小安宁我压得住你,再加上安平,你不得拿着剑往凤羽阁赶?不过昨夜这种情况也只有安平能解,所以便只能瞒你一夜。”
栾平易不再回话,看栾安平欲行大礼,忙托住他的身体笑道:
“不来这套,咱们家不来这套!”
栾安平又躬身对叶裳青唤了一声“师父”,方才坐了下来,也朝老刘头要了几样吃食,他驱马疾驰,夜里才到京,早就腹中空空了。
老刘头应声去做,也没想到今晨能坐满一桌,吃早点的人大多三三两两,聚不成众,多是因为总想着别人给带便省得自己出门,今日倒是稀奇得紧。
不过要有人跟他说这小小破木桌上满坐着的,是一个大栾王爷,一个临仙人,一个北疆军未来元帅,一个丞相之子,他非要拿㧟豆花的木勺打说这话人的脑壳,道一声“俺老头子也是见过世面的!”
栾安平要了早点,转过身来说道:
“小燕奴和福爷爷他们都睡下了,安宁有些低烧,我待会去南城请个大夫来!”
又看着南佑黎把豆花吃出“呣呣”的猪食声响,笑道:
“倒是这个小猪崽子最经揍,被砍了几剑跟没事人一样,吃了两颗丹药就生龙活虎,我让他早点睡觉,他非说还有人等他,要往这儿来!”
南佑黎放了筷子,笑道:
“不是安平哥你回来了,我高兴嘛!身上的伤便不疼了,这次回来待几天?”
“母妃和你祁儿姐还在路上呢,我接了师父青鸟的信便先骑快马回来了,估计这回能在家待一个多月吧!西山大捷之后,帝江部受重创,穷奇部退守两百余里,北荒的调动似乎出了点问题,岳父他怀疑是荒帝那边出了变故,暂时还打不起来,应该在家里待一个月。”
栾平易喜笑颜开,摸了摸胡子说道: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我也好久没见祁儿和小鹊儿了,想念得很呢!”
顿了一顿,看见栾安平臂膀上狰狞的伤口,有些心疼道:
“怎么不用丹药祛除疤痕呢?多难看?”
“来了,小心了,这位公子,您的豆花包子!”
栾安平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接过老刘头散着热气手上的木盘,悻悻说道:
“其实父亲,西山大捷我也犯下许多错,便留下这个伤疤提醒自己要慎思谨行,不能武断。”
栾平易点点头笑道:
“战场之事其实没有对错,不过你有此意也是好的,毕竟你的决策可带着北疆数万将士的性命。”
老刘头抬上满满一壶浓茶,正好把栾平易这话听了清楚,咧开稀稀疏疏的牙齿笑道:
“众位多聊会,俺怕各位茶水不够,一碗茶还不够众位从北疆战事聊到京都时政的,给客人们备个壶!各位慢聊,慢聊!”
南佑黎吃了一半的包子直接吐了出来,栾安平和叶裳青也纷纷大笑,只道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燕王爷也终于成了清谈误国的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