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宴席倒是的波澜不惊,聊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平常闲话,栾安平的军中故事云云。
除了黎王妃亲自下厨做的一顿盛宴让南佑黎吃了三大碗饭之外,叶裳青感慨一声“上得来沙场,下得了厨房”之外,也没什么新奇的事。
叶裳青晚饭前卖的关子一直勾着栾安宁,惹得栾安宁心里想着,嘴上念着,哪怕中午只喝了碗稀粥,下午又到南市逛了一圈,晚饭也没吃下多少,囫囵吞了一碗鳖汤了事。
吃完了饭,云祁拉上了王妃,带上小鹊儿屁颠屁颠地到外面散步,她听栾安平说了十二缘起佛果之事,也隐隐猜到前夜之局的用意,料想今晚安宁和佑黎之事便有定论。
叶裳青见黎王妃和云祁离了席,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汤,品酒似的咥一大口,又夹了筷鳖裙吃下,笑道:
“我中原人自周传承以来,便一直有个习惯,喜欢在喝酒的时候谈正事。多是酒壮怂人胆,一个敢说,一个敢应,平时没有的胆子,酒能给了,理性便变成人情,一些平素里抹不开面子的话,也敢说了,倒也是个好处!”
栾安平听了这话,笑了笑,起身给叶裳青面前的台盏里又添上一杯黄酒。
景州花雕,酒色虽黄,却也澄清,杂质甚少。
景州多泉水,九凤十七泉,齐人酒仙卢鱼儿评景州“眠龙泉”为天下第二,用此泉所酿之酒世人称为眠龙酒,当地人用此泉酿酒年份需满十二年方能售卖,入口醇香,回味无穷。
不过中原传承至今,自诩“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海了去了,“天下第二泉”的名头却独此一家,倒也算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者”。
饮花雕黄酒需用前齐白瓷,魏朝瓷器不兴,远不如齐时瓷器精美,用魏时瓷器饮此酒难免落了俗。
叶裳青持住手里的前齐白釉浅刻莲花台盏,晃了晃,看一团琥珀在杯底招摇。
“那裳清,今日要说什么平素里不敢说的话呢?”
“倒也不是平日不敢说的话,只是一些心里话罢了,只是陡然说出来,还是怕王妃心疼……”
叶裳青摆了摆手,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栾安平起身再倒时,他却按住了酒杯笑道:
“安平,足够了,今日就饮到此!”
他目光幽幽盯着堂厅外因黑夜而开出一树沾染了油烟墨汁的桃花,笑了笑问道:
“安宁,你什么道理都懂,可你却比佑黎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栾安宁点点头,说道:
“意气?”
叶裳青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说道:
“并不是意气,安宁,并不是意气!而是自我!”
叶裳青换了一副面容,语气郑重而锐利:
“事事必先思量别人,遇事先考虑会不会危及你父王,危及你母亲,唯唯诺诺,一步三算,甘居人下,苟且偷生!你说你不甘心就这样平凡一生,可你真心为此事拼命过吗?你说自己想去寻药,可却念着你父王,困在院子里,不肯移动一步,拖着病体郁郁而终,你说你不甘心,可你真的不甘心吗?”
南佑黎猛然起身,低下眼眉,想起栾安宁的身体,有些不忍心,请求似说道:
“叶伯伯,您别说了!”
栾安宁扯了扯南佑黎的袖子,露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示意他自己没事。
叶裳青却没停下,接着说道:
“可前夜之事你也见了,你心中仍有善恶之念,行事仍有少年意气,故去的王夫人教会了你‘慈悲’二字,可若是这份慈悲与心中挂念相悖,便只会悲天悯人,空嗟叹,这就是你要的‘慈悲’?”
“够了,叶伯伯!真的够了!”
小燕奴也听不下去了,泪水在眼珠里打转,他从没听过叶裳青说这样严厉的话,还是对最懂事的栾安宁。
“你是读书人,读遍了经史子集,领会了诸多道理。你与我不同,我是个不合格的儒生,不愿肩负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责,不是扛不起,而是不愿扛,只愿护好我书院和夫人的一亩三分地,这是真正的我。而你,你想扛,却不去扛,不是因为扛不动,而是被其他的枷锁缚住了手脚,我可怜你,安宁!不是因为你没有仙机,不能修玄修心,登临仙人,而是因为太聪明,也太良善,被‘良善’束缚了‘良善’,顾虑太多,便失了真我。”
“管是不想让你放弃心中善恶,弃并不是不管,而是学会暂避锋芒,为了赢而隐忍。安宁,做而不成是世道,但不去做却是懦弱,见了前夜之恶,你还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吗?”
栾安宁看了眼栾平易,站起身来,近乎喊道:
“安宁当然想!”
叶裳青看着这个站起身来的孱弱少年,看着他定下来的眸子,黑瞳如老僧落定,不动分毫,除了清明之外,隐隐又多了些别样的神采。
他点了点头,良久才开口问了四个字:
“何时离京?”
“春闱之后!”
“欲往何处?”
“不知道,江湖之大,哪里安宁都去得。”
“江湖风大,水涨船翻。”
“漏水之船,翻则翻矣。”
叶裳青欣慰的看了眼栾平易,从怀中掏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子,用袖袍擦了擦木盒上擦不去的积灰,轻轻扣在桌子上。
栾平易和栾安平一脸肃穆的看着这小小的盒子,他们心中知道,这小小的盒子或许是栾安宁实现心中愿景唯一机会了。
“叶伯伯,这是何物?”
栾安宁看这盒子毫不起眼,不像是什么珍贵宝物的模样,心下疑惑,但此刻叶裳青拿出来的,绝对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叶裳青揭开木盒,露出其中珍珠一般的小小露水,抿了抿嘴说道:
“十二缘起佛果,这滴露水便是佛缘。”
“十二缘起佛果?《青玉录》第三?”
南佑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作为奇货坊的常客,他对世上两类东西比自己内衬穿的什么色还清楚,一是《选评兵器榜》上列下的名剑,二便是《青玉录》上的奇药了,这和栾安宁的身体也不无关系。
栾安宁幽居小院这些年,博览群书,自然也知道这“十二缘起佛果”的名头,但若这是完整佛果的话,恐怕就无叶裳青方才之问了。
“我既然说到佛果,安宁你博闻强识,《青玉录》上对此佛果介绍不少,坊间对着‘佛道第一’的奇药杜撰猜测更多,你既然清楚这只是佛缘,也肯定知道这十二缘起佛果须入世历劫,古史中所记得到佛果佛因之人不少,可最终只有那位空空和尚真空妙有,得了佛果,成就天仙。”
叶裳青把小木盒推到栾安宁面前,若是寻常孩子,此刻见了这传说的奇药,定会不管不顾的拿在手里。
可栾安宁不同,盯着那鲛人泪似的小小露水,思索了几息才慢慢拿起,问道:
“叶伯伯寻来的?”
叶裳青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又不太自然的拿了栾安平放在桌上的黄酒瓷瓶,破了自己方才”不饮“的言论,给自己自顾自斟上一杯。
“安宁你倒是谨慎,此物确实不是我寻来的,而是顾家送来的,你若想知道后面有无算计,自己去查便是!”
“顾家?徽州顾家?”
栾安宁和顾家那位少家主顾唯之还有过一面之缘,雪中送炭?还是另有谋划。
不过送出这样贵重的东西,估计那位顾叔叔也快出关了,顾家示好拉拢也在情理之中。
见栾安宁在思索,叶裳青饶有兴致的问道:
“先想到的是自己有没有被算计设局,倒是个挺好的习惯,不过安宁,你不怕么?欲取这佛果的人,可大多没有好下场!”
栾平易面色微变,都这会子了,这个叶裳青还真是好雅兴,还在这儿吓唬人,不怕都能给你说怕了!
栾安宁合上木盒,又径直往圆木凳上一坐,摇了摇头苦笑道:
“怕啊,叶伯伯,怎么能不怕,安宁可不愿无声无息的死了,雨滴落水还能听个声响呢,可书上连姓名都没记下,就剩下’不知所踪‘四字也未免太过可怕。”
拿手指摸了摸木盒盖毛糙的表面,栾安宁平淡说道:
“可怕也没用啊,有些东西比命重要!我不想就这么活着……”
栾安平坐在栾安宁左侧,欣慰笑着摸了摸这个小弟的头发,眼里满是十几年前在南楚时的情景,又想起司徒风高举手臂的身影和雷战爽朗的笑声。
眼睛干涩,心里有些惆怅,感慨了句:
“是啊,安宁,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栾安宁默默点头,对着叶裳青说道:
“叶伯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栾安宁嘴巴微张,似是思虑了很久,方才一字一句的问道:
“叶伯伯真是个只顾小家,不合格的仙人吗?”
叶裳青没想到栾安宁的最后一问竟是这样的问题,他抬起头看着栾安宁稚嫩的脸庞,笑道:
“合格不合格,并非一家之语,而是史家之笔,百姓之言。我自己说了又不算,我只凭本心做事,至于功过是非,后人再去盖棺定论,我便管不上这许多了。”
他顿了顿,看着栾安宁手上的盒子接着道:
“离京之前,可以去趟无相寺,如今佛道不兴,那寺里的老秃驴还算是佛法深厚的,这十二缘起佛果,我所知道的也仅限于书上所记,你可以试试问问那秃驴。”
“秃……秃驴?”
栾安宁震惊的点了点头,叶裳青的性子古怪,一会严肃,一会戏谑的,让人难以琢磨。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春闱之后,你带上佑黎一同离京,入世历劫,不过你只有两年时间,天数更易,玄渊山上那位仙人羽化了,浮沉仙会推了一年,抑扬阁收徒之事也推了两年,两年之后,你和佑黎必须到抑扬阁去!切记!王爷可有异议?”
栾平易只平淡的摇了摇头。
栾安宁张嘴想问抑扬阁之事,可又想到叶裳青不说原由,肯定是有苦衷,自己父王也没问,心中应该有数,便没再开口询问。
倒是小燕奴在一旁听了良久,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对栾平易说道:
“王爷!我也陪少爷离京,少爷身体虚弱,佑黎他……他不靠谱,飘零偶尔也能帮忙!”
“不许!”
栾平易和栾安平异口同声,叶裳青只笑吟吟的看着小燕奴,不发一言。
“王爷!安平哥!你们就让我去吧!”
“不许就是不许!本就是危险之事!你个姑娘家的不要淌这趟水!”
“我……我去找……”
“去找王妃也是一样的!她也不会准你去的!”
栾平易斩钉截铁,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给。
小燕奴天赋平平,若放在寻常人家还算得上优秀,可因十二缘起佛果这样的“佛道奇药”所起的劫数,又怎会是儿戏。
让南佑黎一同去,栾平易已经心有不安,再加上个自己“视作亲生”的女儿,要一起出了意外,自己这风烛残年还怎么过?
小安宁看小燕奴着满脸的犹豫,用手指触了触小燕奴的纠结成一片的眉头,坦然笑道:
“没事,飘零,也就两年,两年后你去抑扬阁寻我们!就在家里陪父王母妃吧!”
小燕奴嘴巴嘟了起来,眼眶微红,看着一旁叶裳青没有变化的笑颜,也知道这个叶伯伯也不想让自己一同去,心里难受,但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至于你,佑黎,你虽不如安宁通晓道理,可你更纯粹,道理什么的我也都不用教你,你自己慢慢就会明白,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叶伯伯请问?”
叶裳青伸手捋了捋唇上剔的干净的胡须,幽幽问道:
“何谓侠?”
“何……何谓侠?”
南佑黎愣是没想到叶裳青会问出这样高深的问题,说高深吧,其实也就那样,不过对于南佑黎来说确实难了点。
“不用你想,有什么说什么,直接说心中所想即好。”
南佑黎出了口气,坐了下来,脱口而出:
“仗剑除恶咯,仗剑除恶便是侠客!”
叶裳青料到了这个答案,又问栾安平道:
“安平,你年岁长些,你说何谓侠?”
“安平愚钝,所想同佑黎大抵一样,侠者以武犯禁,秉持善念,尽自己所能惩恶扬善是侠!”
叶裳青摇了摇头,对南佑黎说道:
“王爷跟我说了修平轻之事,为何要同你说‘大侠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样的话呢?因为侠客从来不是风流恣意,‘有蛟龙处斩蛟龙’的一拨得意之人,而是‘人夹’!夹在普适的规则和心中善恶之间,不得动弹的一拨可怜人罢了。”
“可怜?”南佑黎似乎觉得这个形容有些过分,毕竟侠这个字眼在他心中分量颇重,反问了句。
“可怜!既是侠者以武犯禁,那什么是禁?律法是禁,世俗的观念也是禁!若侠者所为世事符合规范,律法官府便能解决,那要侠客何用?”
叶裳青见南佑黎满脸困惑,连笑了三声,问道:
“佑黎,吃人之人,当如何?”
“当杀!”
“陇东大旱,行将饿死,易子而食之人呢?”
南佑黎沉默不语,叶裳青又问:
“杀人之人,何罪?”
“失手杀人,流放三千里,充军,故意杀人,死罪。”
南佑黎怕叶裳青又下套,学聪明了,将自己想的两种情况一并说出。
叶裳青笑笑道:
“可前夜杀人之人,至今仍锦衣玉食,夜夜欢歌,‘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你若是诉诸律法,总归泥牛入海,可你要是不诉诸律法,做你心中的侠客,杀之而后快,且不说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即便是有,那便是谋逆,连同家族亲友一同葬送。”
“侠,不是得意之人,而是失意之人,只因心中善恶与普适的规则不同,前者是因为善恶并非绝对,人性复杂,世间人并不是非恶即善的,往往某些恶行下也隐藏着苦衷和善念,你若是一并杀之,那便很难说与杀人魔头有什么分别。而后者则是世道,‘法不责贵’是至理,’庶民同罪‘是屁话,有时惩恶扬善代价太大,反而会害了更多的人。侠,便是夹在自己强烈的善恶观念和这个没道理可说的世道之间的可怜鬼,一旦走上这条路,便注定以寂寥收场。”
南佑黎知道叶裳青所说不无道理,但总觉得心中那口气消不掉,却又无话可说。
叶裳青倒也没想着凭一番话语便让南佑黎明白些什么,抿了抿嘴唇,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出来,带着微微香气。
“我明日也回霖州了,刚好便把所有事情一并交代了吧!”
他把玉不差分毫丢到栾安宁手心,说道:
“此玉名为‘秋兰佩’,是我书院的信物!持此信物,飞抵临近州府的书院青鸟寻香而来,来往书信都会先由你过目。此外持佩之人,如我亲至,可调所在州府的天穷叶听命。”
栾安平大喜,忙冲安宁喊道:
“小弟,还不快谢谢叶伯伯!”
栾安宁也猜到此物不凡,连忙起身躬身答谢。
“安宁,我并不会收你做弟子,你和佑黎的天命不在我这,不过出门记得万事小心。江湖不比京城,妖兽精怪不少,可最需要提防的,还是人心!”
叶裳青话说完,总感觉意犹未尽,要交代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总难说完,但想想还是算了,用两声通透的笑声结了尾,问道:
“平易,你还有要说的吗?”
“这两小子离京还早呢,我便不说了!”
叶裳青笑笑,又夹了筷鱼肉吃下,对着各自想着事情的三人说道:
“行了,走吧!这酒甚是好喝,你叶伯伯我还要和安平、王爷痛饮一番呢,出去玩吧!”
三人行礼告退,也没说话,南佑黎想着方才叶裳青对“侠”的解释,不甘心却又无可辩驳,栾安宁则摸着口袋里的木盒愣愣出神。
至于小燕奴呢,大眼珠子转个不停,八成啊,在想着怎么溜出去。